□ 邓亚菲

穿越时光的火车站

□ 邓亚菲

2025-11-25 来源:阳江日报

铁轨铺向勤丰营火车站。 罗绍先 摄


三年前,我搬了次家,离阳春火车站更近了些。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听到火车的鸣笛声,我就想起家乡的火车站——勤丰营火车站。那个成昆铁路上的四等小站,像一条贯穿我童年的河流,也映照着一个时代的变迁。

我的家乡在云南省禄丰市勤丰镇罗茨坝子。1966年,村前的成昆铁路修通,给偏僻的山村带来热闹与便利,也改变了乡村的面貌。村民们沿着铁路线散居,我家的祖屋距离铁路很近,当火车通过铁轨时,“哐当哐当”的声音,是夜夜伴我入眠的摇篮曲;睡在二楼的床上,能清晰感受到铁轨传来的轻微振动。自记事起,大人就教给我们铁路的安全知识,看着一节节火车呼啸而过,内心充满了敬畏和新奇,猜测车厢里面装的是什么,有时候是散发着浓郁气味的洋葱,有时候是满得要溢出来的焦炭,有时候是一个个密闭的集装箱……

沿铁路往北走10余分钟,可以到我就读的小学,走得更远些就能到镇上,但我们更喜欢往南走,盯着红色、深蓝色、绿色的信号灯,沿着铁路岔道走五六分钟,就可以到达勤丰营火车站。

在水泥筑成的月台上,花坛里的绿植被铁路人精心地打理着,玫瑰、月季、大丽菊开出应季鲜花,把车站点缀得更加温馨。最美的是进站口那几棵早春三月盛开的樱花,开得既浪漫又天真。在粉刷成白色的一人高的水泥栅栏外,错落有致地栽种着一排夹竹桃,热烈地开着粉红色、白色的花。下面的斜坡上遍植松柏,像一个个挺拔的士兵,守卫着站台。车站的候车厅是一栋气派的二层小楼。一楼是售票厅,小站上车的人不是很多,通常是火车开车前一个多小时才开始售票。买完票,沿着转角楼梯上二楼就来到了宽敞的候车厅,经过安全闸门可以直达站台。

车站开通初始兼具客运、货运的功能,是附近村庄的经济交流中心。火车站鼎盛的时候,商店、邮局、诊所、餐馆、理发店、澡堂沿着站前路一字排开,构成了我们童年的“繁华街市”。车站里混合着煤烟、机油和路边饭店的复杂气味,那里是孩童的乐园,我们常抢着去火车站帮父母打酱油,买盐、肥皂……有时候,父母额外多给几角钱当跑腿费,换成冰棒、泡泡糖……那甜丝丝的凉意从舌尖漫到心里,是童年顶级的快乐。

从1970年到2014年,每天都有一趟从昆明开往攀枝花的6162次绿皮火车在勤丰营火车站停靠,全程运行351公里。车站一共有5条道,供火车停靠和错车用。20世纪80年代末,公路运输还不发达,铁路沿线的村民大多靠这趟绿皮车走亲访友、货物集散,那是老一代罗茨人挥之不去的记忆。

火车站,是永恒的“迎来送往”之地。对我而言,它迎来的是甜蜜的期盼,送走的是刻骨的思念。

迎来的,是嫁到昆明的四姨妈。她时常搭乘6162次绿皮火车回娘家。只要提前捎回口信,我们家便会漾开一层喜悦的涟漪。奶奶在家张罗午饭,爷爷总会提前去到站台,佝偻的身影在站台上拉得很长,任凭姨妈后来如何嗔怪“不用接”,他也次次不落。火车轰鸣着进站,也带来我童年最大的惊喜——姨妈的背包总是鼓鼓的,她像变魔术一样掏出各种礼物,有松软的鸡蛋糕、应季的水果,还有孝敬爷爷奶奶的厚实衣物。她更不忘给我带来花花绿绿的玩具、香脆的饼干,和那些裹着漂亮糖纸的糖果,以及在农村难得一见的新潮衣服和精美文具。那时,只要听说姨妈要回来,我便欢欣雀跃,意味着我不仅能大饱口福,还能在小伙伴们艳羡的目光中,得意地展示来自大城市的“珍宝”。

送走的,则是为了生计远去昆明打工的母亲。 为了改善家计,从1995年开始,母亲便投奔昆明的姨妈,做点小生意补贴家用,只在农忙和过年时才坐火车回来。年幼的我不懂母亲在异乡的艰辛,只明白是那绿色的长龙将她带去了远方。对于离别,我伤心又无可奈何。每当听到火车的汽笛声,小小的我总会跑到铁路边,痴痴地望着列车呼啸而过,期盼下一次,它能将母亲送还。有时候,父亲会去看望母亲。他忙于农活,出发得晚,常常是听见火车汽笛从远处传来,才扛着米袋在铁轨边奔跑,上演“先上车后补票”的惊险戏码。后来站台管理规范,这样的场景,再也见不到了。

6162次绿皮火车,就这样交织着我的情感世界:它承载着四姨妈带来的外部世界的温暖与新奇,满足了我对繁华都市的向往;却也无情地承载了母亲的离别,让我早早尝到了思念的滋味。

随着经济的发展,九十年代中期,人员交流更加频繁,走亲访友的,到昆明打工挣钱的,城里人来体验乡村赶集的,都通过勤丰营火车站周转,一到下午火车站就熙熙攘攘、热闹非常。那时候,二姨夫一个星期搭乘两次火车到元谋,贩来一筐筐红红的西红柿,在集市上出售换得收入养家糊口。每年六月到八月的雨季,正是云南野生菌大量上市的季节,新鲜采摘的松茸、鸡枞、干巴菌等山珍通过火车运输,丰富了城市人的餐桌。农村物廉价美的农产品,也装在货篮里被扛上了火车,那是勤丰营火车站的高光时刻,维系了十几年的繁华和热闹。

成昆铁路修成后,成为西南地区重要的经济动脉。客运列车只是勤丰营火车站的一部分,货运列车才是它的重头戏。货运站台像一条沉睡的巨蟒,在夜色中偶尔被灯火唤醒。车站附近有一个炼铁厂、一个化肥厂。从20公里外的罗茨铁矿源源不断地运来铁矿石,北方运来敞顶箱的焦炭火车专列,这些物资都在货运站台汇集,通过汽车运输,投入炼铁厂两个火红的高炉。化肥厂的原材料和成品也通过火车运输,吸引了附近年轻力壮的劳动力参与搬运。

火车站每天承担南来北往20多对列车的错车任务,除了维持车站正常运作的车务段之外,还有三个工务段的工人维护着附近的铁路路线。他们拖家带口,家属负责采买生计所需的蔬菜、食品,车站经济于是应运而生,在出站口下面的路边自发形成了一个小集市。附近村民捎来新鲜蔬菜、应季水果在这售卖,还有卖凉米线、卷粉的小吃摊,既方便了车站的职工,也增加了收入。我小学四年级左右就加入了售卖的队伍,暑假的时候,我把上山拾来的菌子、自家菜园种植的紫色长茄子、挂着刺的嫩黄瓜、鲜翠的大白菜、圆嘟嘟的青南瓜采摘后背到车站售卖。

随着车站坐火车的生意人越来越多,父亲从中嗅到了商机。1997年,他开始在地里种植早熟玉米,7月初就能收获。这样暑假我就多了一项任务——卖玉米。卖玉米是项家庭协作:哥哥负责采摘与烹煮,我负责售卖。午饭后,他便下地采摘。我则先背20余根生玉米去车站,论斤卖给职工家属。下午3点,哥哥会准时送来第一盆热腾腾的熟玉米。五毛一根,对于赶路的旅客再实惠不过,往往很快售罄。生意好时,他得飞奔回家再煮一盆。后来,我们升级了装备,用炭火烤出焦香的玉米,每个能卖到一块钱;母亲更是带着我,将生意做到了停靠的列车窗口旁。这样一个假期下来能赚600多块钱。开学的时候,我和哥哥揣着自己赚来的钱去交学杂费,第一次体会到劳动的重量。

这样的生意持续了四五年,后面由于村民们大量跟种玉米,价格战打到一块钱三个,甚至五角钱两个,加上我们学业繁忙,这项生意就戛然而止了。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通过卖玉米,我和哥哥早早尝到了生活的滋味,懂得了父母的不易。那一遍遍的叫卖、一次次的找零,不知不觉间,磨出了耐性,也垫厚了心底的坚韧。

考上外省的大学后,我还是从家乡的火车站启程,那时候的离别多了不舍,再后来,我离家乡的火车站越来越远了。后面听到消息是绿皮火车要停运了。

2014年1月16日,昆广复线开通运营,客运列车全部改走昆广线,运行了44年的勤丰营火车站,客运功能被画上了句号,只保留了货运功能。几年后,高速公路如银色缎带划过坝子,汽车取代了绿皮火车,效率取代了温情。我们得到了速度,却失去了在站台上那份翘首以盼的深情。

去年回家探亲,我到停运的老车站故地重游。童年的往事还历历在目,记忆还是那么的鲜活,火车站却触目可及地衰落了。那二层楼的候车厅房顶,“勤丰营车站”的站名还在,候车厅却永久地关闭了,售票窗口的铁栅栏已经生锈。夹竹桃依旧年年开花,只是再也等不来那些熟悉的面孔。昔日热闹的光景不复存在,斑驳的外墙面爬上了绿藤植物……

如今在城市的夜里,那穿透黑暗的鸣笛声依旧会响起,但它再也唤不回的,是那个背着玉米篮、在站台上踮脚张望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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