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人如其名,是有德之人。这是爷爷的葬礼上乡邻们对他的评价。爷爷享年83岁,他认为自己也算高寿之人了。他生前常说,人生七十古来稀,满足了。
爷爷奶奶去世以后,我极少回村,因为老屋已拆了重建,并租给了外来务工人员。仅有的几次回村,尚住在村子里的几个老乡邻和我说起爷爷,不禁唏嘘。
大口茶盅
爷爷的茶盅是公用的,不仅家里人共用,而且全村人共用。他的茶盅很大,每天一早,必是泡得满满一盅茶,喝了一半又满上。爷爷一天里对门外的乡邻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阿嫂、老哥,进来喝茶!”
爷爷的房子就在我们村的一条小路边,那是通往村里庄稼地的必经之处。每天出工之前,收工之后,总有好些乡邻走进爷爷的屋子里喝茶。那些乡邻有些是寡妇,有些男人在外务工,还有一些是子女不在家的留守老人。茶叶是最便宜的那种,苦且涩。他们共用的就是那个大口茶盅。那个茶盅里面积了厚厚一层茶渍,完全看不出原来的颜色,看起来很不卫生。但是大家都说爷爷的茶是好茶,最止渴,说爷爷的茶盅是个好东西,喝不坏人。爷爷不嫌脏,大家也不嫌脏。
我读了几天书,有了讲卫生的意识,某次回家把爷爷的大茶盅刷了个瓦白锃亮。爷爷赶集回来,脸有不悦,说:“傻妹,你刷这么干净,人家还敢来家里喝茶吗?”
我很是疑惑,不理解为什么茶盅刷干净了,人家就不敢来喝茶了。更不理解为什么爷爷喜欢招呼人家来喝茶,难道他们自己家里没有茶吗?
缠线的老铝锅
爷爷给乡邻公用的除了那个大口茶盅,还有他那口缠满铁线的老铝锅。
铝锅是爷爷辞去大连的工作时带回来的。它跟着爷爷奶奶坐了船,又坐了火车,最后的几十里泥路,爷爷把它放在箩筐里挑了回来。箩筐另一头,是我未满周岁的父亲。
那口铝锅从此便在老村里安家落户,并承担起煮一家几口人饭菜的责任,有时,还肩负起煮各种汤汤水水供应乡邻的光荣使命。这一煮就是30多年。
修锅匠最头疼的,就是修爷爷那口老铝锅。锅耳换了好几次,锅底补了数不清多少次。实在无法补了,只得整个底换了,打了密密麻麻的钉子。锅身也裂了,满是纵横交错的缝隙。修锅匠见缝插针地补,实在补不了了,只得投降。他摇着头,对爷爷说:“德寿伯,你这口锅还是换了吧。”
修锅匠不补,爷爷就亲手补。他不知从哪儿弄来长短粗细的一堆铁线,把那口铝锅里里外外缠了好多圈。那口锅不像锅,倒像个捕鱼的笼子了。每个人打开锅盖的时候都会忍不住哈哈一笑。爷爷自己也笑。他称这口锅为老伙计。这个老伙计一漏水,他就把它翻过来,往锅底粘上几颗饭粒,它就又密不透风了。
冬天,爷爷用这口铝锅煮牛大骨萝卜汤。萝卜永远比牛大骨多。萝卜皮是舍不得削掉的,只用小刀把沟沟壑壑剔一剔,大刀砍几段就放进去煮了。因为锅里缝隙多,又是铁线缠缠绕绕,总洗不干净。煮完牛骨汤的那半个月,煮什么都有牛臊味。
夏天,爷爷煮得最多的是木棉花汤。用木棉花、赤小豆和少许大米同煮,放一小撮盐粒,一锅消暑汤就煮好了。风一吹,整个村子都浸润在干木棉花特有的药香氤氲中。
爷爷的门白天是打开的,乡邻们渴了,就自己进去舀上一碗喝。他们挑着秧苗或粪土路过,簸箕往门口一放,脚往地上跺一跺就进门了。门口不免会留下些泥巴。爷爷将泥土扫起来放进花盆里,居然是极好的肥料。
有时我会带上邻居姐妹或同学回爷爷家吃饭。爷爷很是热情,把家里能煮的食物都拿来招待小客人。直到现在,发小们还会和我说起爷爷的猪皮干、豆角干、鲮鱼干。她们说:“你爷爷真好!他的锅也很好!煮出来的东西特别好吃!”
邻家妹妹阿玲最怀念的,是爷爷煮的臭草绿豆糖水。她说,那么臭的草,煮出来的糖水居然又香又甜。
大翼吊扇
据说爷爷是村里第一个买大翼吊扇的人,吊扇挂在厅里的大梁上。那时村里总共没几台风扇,且都是轻易不开的,晚上大蒲扇摇啊摇就睡去了。实在热得受不了的,才开个把小时风扇。一来因电费贵,不敢用,二来怕用坏了,不舍得用。
爷爷的大吊扇本也是不常开的,但邻居一来,爷爷就慷慨地拉动开关了。一到夏天,爷爷的屋子里常常坐满了邻居,有来喝茶的,你一口我一口;有来聊天的,你一句,我一句;有来乘凉的,坐下去就起不来了。爷爷是个爱安静的人,时常是开着门让乡邻们喝茶聊天乘凉,自己回巷尾的另一间老屋看书去了。
晚上还有人来爷爷家吹着风扇,一不小心就过了夜的。爷爷在里屋摇着蒲扇睡。我问:“爷爷,你不热吗?”爷爷呵呵一笑说,心静自然凉。
一块小小的桥板
爷爷给人们共用最多的,当属他参与建造的桥了。
爷爷是新中国的第一批国家工程部桥梁建筑工人。如果要给他写一句墓志铭,那就是:一座苦难中崛起的桥梁。
爷爷在战乱中失去了亲人,成了一个流离失所的孤儿。后来,他被一对没有儿子的贫苦夫妇收养,寄人篱下。他在苦难中成长,并在颠沛流离中学会了求生的技能。
少年的爷爷成了木匠铺的学徒工。所有人都认为,这个野孩子只配做些粗活,成不了什么气候。他不认命,白天跟着师傅学手艺,锯木料、刨木头,手上磨出硕大的水泡也一声不吭;深夜,别人都在睡梦当中,他借着昏暗的煤油灯,如饥似渴地翻着向师傅借来的旧工具书。那些模糊的文字,仿佛夜空中明亮的星,指引着他前行的方向。
新中国成立后急需建设人才。爷爷不顾养父母的极力劝阻,辞去了木匠铺的工作,跑去报考国家工程部。他的学历最低,基础最差,可他和自己较劲,哪怕学得天昏地暗,两眼发黑。皇天不负有心人,他终于考进了国家工程部,成了一名桥梁建筑工人。
一座座桥梁稳稳地横亘在新中国的大江大河之上。无数人走过一道道桥,回到了家。爷爷常说,自己就像一块小小的桥板。
两张被子
爷爷唯独有两样东西是他专用的。
爷爷从不与别人共用的是他那两张被子。两张被子都很破旧,只怕他愿意借,也不会有人想借。其中一张被子破得甚至都不能说是一张,只能勉强说是一条,或者一团。那是没有被单包裹着的一团棉絮,千孔百洞,仿佛只轻轻一扯,它就会四分五裂。
我曾问奶奶,为什么不帮爷爷把那棉絮缝好或洗干净?奶奶说,那是爷爷的亲生父母留下的唯一遗物,上面有他们的气味,缝好了,洗干净了,气味就没有了。那条破棉絮陪他度过了流浪岁月里的寒冬。后来,生活安定了,爷爷每个冬夜还是会把那条破棉絮抱在怀里。
爷爷的另一张被子是绒布做的毯子。那是他外出打工时,养父母买给他的,也是他们留给他的唯一念想。
爷爷去世前一年的春节叫我回去陪他过年。他仿佛有某种预知,吩咐我帮他把毛毯洗干净。他说将来百年归老后,要用那张毛毯盖着棺木上山。爷爷去世后,他亲生父母留给他的棉絮陪同他一起火化了。他养父母留给他的毛毯子,陪他一起葬在了山上。
爷爷应该不会再觉得冷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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