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脑海里常常有一群白鹤出没,它们时而踟蹰在水之滨,撑着两只伶仃细脚,优雅地在浅水中踱着步子;时而翱翔于林子之巅,互相打闹嬉戏,争抢着无主的枝头,那“呱呱”的鹤唳在旷野中传播得很远很远……特别是在更深人

鹤鸣于野

□ 钟剑文

2025-09-14 来源:阳江日报

我脑海里常常有一群白鹤出没,它们时而踟蹰在水之滨,撑着两只伶仃细脚,优雅地在浅水中踱着步子;时而翱翔于林子之巅,互相打闹嬉戏,争抢着无主的枝头,那“呱呱”的鹤唳在旷野中传播得很远很远……特别是在更深人静的清夜,那响亮的鸣叫声在脑海中常响彻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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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群出没的地方是我家乡的村子。那时候,村子后山长着许多高大而茂密的树木,有樟树、野山竹、黄榄树等,其中还有一丛茂盛的簕竹,大树与簕竹交织在一起,形成一道厚密的簕竹墙。不知道何时从外地飞来一群白鹤,最初有十来只吧,后来越来越多,最后占据了整片林子和竹墙,它们在树梢上、在簕竹丛里筑巢繁衍后代,小小的后山俨然成了一个热闹的白鹤王国。

村子附近水田众多,河网交织,水草丰茂,那里躲藏着许许多多的鱼虾,是白鹤们天然富足的“鱼米之乡”。白天里,白鹤三三两两飞到附近水田、河沟里觅食,捕捉小鱼小虾,还有青蛙、泥鳅、小蛇、螃蟹、田螺等,叼回来给巢里嗷嗷待哺的鹤宝宝喂食。傍晚时分白鹤归巢,在林子上方来回翻飞,拣尽寒枝不肯栖,远远望去就像是林子上空升腾起的云彩,在夕阳柔和的霞光中显得缥缈、灵动。白鹤们互相争抢着,宣示着主权领地,不依不饶地驱赶入侵者。那是村子一天中最为喧闹的时刻,一直到夜幕低垂笼盖田野仍在喋喋不休,甚至夜里醒来我还会听到一两声清脆的鹤唳,或许那是白鹤的梦呓吧。

白鹤长有一支细长尖利的喙,是天生的捕猎高手。我曾近距离看过一只白鹤捕猎的过程。白鹤就静静地站在对岸临水草丛里,两支细长伶仃的腿,像踮着脚的芭蕾舞女,眼睛敏锐而凌厉地盯着水面,等鱼儿游过来,长长的喙便闪电出击,“嗖”的一声,鱼儿未待反应过来便被叼起了。那条鱼拼命挣扎,白鹤却不慌不忙,仰着头,将鱼抛起几次,调整好方位就将其囫囵吞下,动作一气呵成。水面被带起一圈圈涟漪,只一会便恢复了平静。白鹤全身雪白,成年的白鹤头顶上披着一小撮黑色茸毛,如镶嵌在帽子上的顶戴花翎;颈项还有一圈暗红色的羽毛,如一袭蓑衣随风舞动,白鹤就像游荡于山林之间的江湖隐者。

2

白鹤们的到来,给宁静的村子带来了热闹,也给小孩带来了欢乐。那时我们村子有个奇怪的现象,放养的鸭子不用放到池塘里,而是直接往村后树林里赶。因为鹤妈妈鹤爸爸们从水田、河沟里叼回许多鱼虾,立即引起了鹤宝宝们的互相争抢,有些小鱼小虾从巢里掉下来,落到地上,自然就成了鸭子的食物;还有的大鱼被叼回来,如塘鲺、黄鳝、斑鱼等,由于太大,鹤宝宝们吃不了就被直接丢弃,而树下的鸭子也往往吃不了就往家里拖,常常成为家里人的河鲜美餐。所以,当别村的鸭子往水里走时,我们村的鸭子却在“上山”,成了名副其实的“旱鸭子”,从而被乡亲们津津乐道。

白鹤融进了乡村生活,得到村民的爱护,人与鹤和谐共生着。早春里小雨沥沥,万物生机勃发,勤劳的老农披着雨衣、驾起犁耙在涨满春水的田野里耕作,一群白鹤就紧紧地跟在老农的后面,亦步亦趋,像一团白云萦绕在老农头顶。当有小鱼被犁耙搅浑的田水带上来时,立即引起白鹤们的争抢,边抢边“呱呱”地叫着。而老农却不管不顾,专心驾着犁耙,不时高高扬起鞭子长长地“嘿”一声,任由白鹤在跟前翻飞、吵闹,活脱脱一幅生动的《闹春图》。其实最亲近的还是小孩,特别是在放牛时与白鹤们形影不离,是我们亲密的伙伴。牛在田野吃草的时候,会惊动许多蚱蜢、小蜥蜴、螳螂、蟋蟀等小昆虫,纷纷跳出来逃避,正好被守在旁边的白鹤逮个正着,成了白鹤的饕餮大餐。有时我们也会把捕捉到的昆虫抛给白鹤,白鹤用长长的喙精准地接住,然后发出“嚯嚯”几声,好像对我们说感谢。吃饱了的白鹤有的会调皮地落在牛背上,牛则显得无所谓的样子,任由白鹤在背上跳跃或者打闹,它依然低头继续吃草,不时还甩动一下尾巴。

可好景不长,众多聚居的白鹤引起了一些外村捕猎者的觊觎,常常溜进后山捕杀白鹤。一些村民为此站出来进行呵斥,六奶奶更是带着我们小孩拿着棍棒进行驱赶,捕猎者才悻悻而退。也有个别村民偷偷加入捕猎者行列对白鹤进行捕杀,也有村民缺乏保护意识,对后山树木进行砍伐,白鹤栖息环境受到了严重破坏,生存也受到了威胁,第二年飞回村子筑巢的白鹤明显减少了许多,再过一年则只有十多只白鹤按时飞回来,再之后就彻底消失了。

3

带着对白鹤的想念,我走出了童年的村庄。每每在途中与一只白鹤偶遇,我常常会停下来,凝望着那曾熟悉的身影。

那天下乡,无意中闯进了阳西县程村镇红木山村,这里是远近闻名的养蚝基地。村子面朝大海,村前生长着一片广袤的红树林,郁郁葱葱,枝叶茂盛。正是黄昏,夕阳霞光斜斜地打在红树林上,一大群白鹤在红树林上不断翻飞,白茫茫一片,好像树林里升腾起的水雾,将整片红树林遮得严严实实,场面极其壮观。我被真实地震撼了。当地人说,白鹤来这里安居已有好多年了,一直得到村民的呵护,村里出台村规民约禁止杀戮白鹤,将红树林划定为白鹤保护区。我心里暗暗揣测,也许白鹤就与我一样,当年从村子里出来后,长途跋涉,经霜历雨,在漂泊中苦苦追寻栖息的枝头,最后才将这片孤悬于大海之上的红树林作为诗意栖居的家园,免于各种侵袭和干扰。白鹤们何其聪明、何其幸运啊。

我记住了群鹤翻飞的情景和清夜里啼叫的鹤唳。前些日子去了一趟景德镇,在陶阳里、陶溪川、陶阳新村四处游逛,感受到国人对鹤的喜爱,陶工们将“鹤”刻进茶杯、茶壶、茶罐,以及碗、盘、碟等陶瓷器具上,或群鹤鸣于野,飞鹤、立鹤、团鹤,或与祥云、松树、鹿等文化元素搭配,并配上“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绝顶人来少,高松鹤不群”“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等诗词名句,组合成各种寓意吉祥、喜庆的图画,画面灵动、优雅、飘逸,鹤的元素处处可见,鹤的形象被物具化,引得顾客频频抢购。

而当我走进中国陶瓷博物馆大厅,迎面墙上是一幅用陶瓷镶嵌而成的宋徽宗的《瑞鹤图》,一眼望去,十多只白鹤在庭院里的瓦屋顶和高树上空盘旋,引颈长嘶,鹤与云相偎相依相衬托,纤毫毕现,远处流水潺潺,炊烟袅袅,山川如黛,旷野无人舟自横。我的脑海立刻回荡起那一声声熟悉的鹤唳。这一刻,我有理由相信,宋徽宗看到的与我看到的是同一幕景象,古人和今人就这样亦虚亦实亦真亦幻地并处在同一场域;这一刻,北宋政和二年(1112)正月十六日那个清朗的早晨,与我来到陶瓷博物馆的这个晴热下午重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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