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她真正“相识”,是在初中一年级的第二学期,某个下午的自习课上。班主任巡查时发现她缺席,询问同桌的我,才知她回了宿舍。

难忘那年的“款待”

□ 林秋燕

2025-11-23 来源:阳江日报

我与她真正“相识”,是在初中一年级的第二学期,某个下午的自习课上。班主任巡查时发现她缺席,询问同桌的我,才知她回了宿舍。彼时临近期末,班主任面露愠色,嘱我即刻去宿舍将她唤回。

我来到宿舍,推开宿舍门时,她正背对着我,听见动静便转过身。“你在干吗?谭老师找你。”我话音刚落,见她慌忙用手背抹了抹嘴角,讪笑地解释:“有点饿,回来吃点东西,吃完就回去。”这时我才看清,她左手里攥着一个玻璃罐,右手正从罐中抠出一块黑乎乎的东西往嘴里送。

“没吃午饭?”我诧异地追问。

“没饭票了。”她笑得有些局促。

“今天才周四,弄丢了?”

“洗衣服时弄湿了。”

“晾干了应该还能用吧?”

她轻轻摇头,眼底掠过一丝无奈:“黏成纸团,一摊开就碎,没法用了。”

忽然想起母亲在学校饭堂当炊事员,便脱口而出:“我妈在饭堂做事,你把饭票给我,我跟她说一声就行。”她眼睛倏地亮了,连忙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硬邦邦的纸团递给我。我小心翼翼地掰开,皱巴巴的纸上,“饭票”二字已模糊不清。“就这些?”我问。她点点头。“那菜票呢?”她抬手指了指床头的三个玻璃瓶:“我自己带了菜。”

借着窗外透来的光线,三个拳头大的玻璃瓶静静立着——一瓶豆豉,一瓶咸菜,还有一瓶是她方才吃的萝卜干,开盖的瓶口飘出一股呛人的咸涩味。我忽然失语,此前虽听闻有同学自带下饭菜,却从未想过,所谓的“菜”,竟然是这样的腌制品。“家里穷,买不起菜票。”她笑着说,语气里带着几分羡慕,“你是教师子女,日子比我们好多了。”“也就比你强点,总算饿不着。”我回以一笑,心里却泛起一阵酸涩。

自那以后,我们渐渐“熟悉”起来。我常会从家里给她带一条熟番薯,或是端来一碗糖水。她每次接过食物时,眼里闪烁着感激。

一个周末,她忽然找到我,眼神里满是真挚:“小秋,我看了你发表在《东星》报的文章,知道你喜欢大山。我家就在山里,要是不嫌弃,周末来我家玩呀?”从小在学校宿舍长大的我,对书中描绘的层峦叠嶂,早已心生向往,于是当即应允。

约定的那天下午,我们各骑一辆“大罗马”单车,朝着她的家乡出发。起初的田野风光尚算惬意,可越往山里走,路越难行。泥泞的土路坑洼不平,后来干脆成了崎岖的山路,两边的野草疯长,几乎要没过车轮。我们骑着车时而奋力上坡,时而小心翼翼下坡,“九曲十八弯”的山路让我气喘吁吁,望不到头的荒野更让我心里发慌。我一遍遍问她:“快到了吗?”她总笑着说:“拐过这个小坡就差不多了。”如今想来,那便是最淳朴的“善意的谎言”。

她的家在半山腰,五间“一”字形瓦房,围着半人高的篱笆,圈出一个约莫半个篮球场大的院子。夯实的泥地被扫得干干净净。她的父母下田未归,迎上来的是四个衣衫褴褛的弟妹。或许是很久未见陌生人,孩子们站在门口,睁着好奇的眼睛打量着我。

“饿了吧?你先坐会儿,我去做饭。”她指着土灶旁一张历经多年烟熏火燎、表面竟像涂了层釉彩般漆黑发亮的竹椅。接着她转头吩咐大妹:“去菜园摘点青菜回来。”

“前几天刮台风,菜园里的菜都被水泡坏了。”大妹小声回话。

“那今晚吃什么?”她追问。

“家里有咸菜和豆豉。”小弟抢着答道。

“没别的了?”她皱起眉头。

“还有萝卜干。”小弟又补充了一句。

她转头看向我,脸上满是尴尬:“不好意思,家里没提前准备……”

“有什么吃什么,我又不是什么贵客。”我连忙笑着打断她。

“你第一次来,连点像样的菜都没有,实在对不住。”她仍有些过意不去,随即对大妹说,“你带秋姐姐出去走走,我来做饭。”

“不用,我帮你一起做吧。”我起身要去帮忙,却被她示意小妹拉着我出了门。

她做饭的速度很快,我们在山坡上才走了一小会儿,小弟便来叫我们回去吃饭。饭桌上果然如她所说,只有一碟煮豆豉、一大碗炒咸菜,还有一瓦钵凉拌萝卜干,黑黢黢的桌面衬得这几样菜愈发朴素。

吃饭时,我发觉她最小的弟弟总盯着我的碗。“小弟,快点吃,吃完要冲凉了。”她用筷子轻轻敲了敲小弟的头。我扒了一口饭,只觉满口咸香,便问:“你们平时都吃盐油拌饭吗?”“那是姐姐特意给你做的猪油拌饭!”小妹仰着小脸告诉我。

“猪油拌饭?”我愣住了。

“我妈说,用猪油拌饭招待客人,是我们家最高的待遇。”小弟抢着补充。

“别多嘴,快吃饭。”她瞪了弟妹一眼,又笑着对我道,“吃完带你去看晚霞。”

“秋姐姐,香不香?”小弟依旧盯着我的碗,使劲咽了咽口水,“猪油拌饭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饭!”

这时我才猛然发现,我的碗与他们的截然不同——我碗里的每一粒米饭都裹着油光,晶莹发亮;而他们碗里的饭,只是米饭原本的颜色,朴素得近乎苍白。我忽然明白了什么,连忙笑着说:“我不太习惯吃油咸饭,给你吃吧。”说着便把碗推向小弟。小妹见了,也站起来嚷嚷着要吃,伸手就要去抢。小弟慌忙用双手护住碗,可手一滑,“砰”的一声,碗重重摔在地上,米饭撒了一地。小弟和小妹吓得脸色发白,瞬间低声啜泣起来,她也像做错事的孩子,窘得满脸通红,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

后来,尽管她成绩不错,还是因家境贫寒辍了学。我读初三那年,她便嫁作他人妇。结婚那天,她托人捎话让我做伴娘,可当时交通不便,学业也紧,我终究没能赴约。听说她婚后跟着丈夫去了城里打工,自此,我们渐渐失去了联系。

屈指一数,这已是30多年前的故事,每次在外吃饭,看着满桌丰盛菜肴剩下的残杯冷炙,我总会想起那年她家中的“款待”——那碗裹着油光的猪油拌饭,那桌简单的腌菜,还有她满脸的窘迫与真诚。在物质丰裕的今天,想必她的小弟和小妹,再也不会为一碗猪油拌饭争得面红耳赤了吧。只是那份藏在清贫岁月里的纯粹情谊,那份用尽全力给予的温暖,却让我一辈子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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