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日头把山路晒得滚烫,我和堂哥拎着装满桃金娘的布袋往家赶,粗布袋子被桃金娘黏糊糊的汁液浸透,飘出酸甜的香。这个暑假我俩野得没边,午后溜去村口小河捉鱼,好几次摔得满身泥;又举着缠了橡胶的竹竿粘知了;还爬上老槐树掏鸟窝……
“明儿起都给我到堂屋来。”爷爷皱着眉,三叔家小妹拽着他褂子摇晃:“爷,要赶集吗?”
“不赶集,写字。”爷爷声音沉得像块石头。我和堂哥顿时蔫了,脚指头抠着地面,心里直叹往后不能再疯跑了,只能耷拉着脑袋跟在爷爷身后往屋里走。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堂屋的八仙桌就被抹得锃亮。爷爷找出毛边纸,泛黄的纸页带着檀香味,我们七个堂兄弟姐妹被爷爷按在长凳上。
“横要平,竖要直。”爷爷握着我的手写字,墨汁滴在纸上晕开,像朵黑色的花。窗外的蝉鸣聒噪得紧,二堂哥的心思早飞到河湾去了——昨天我们在那里摸出三条鲫鱼。
果然没过半晌,二堂哥就开始坐不住,脚在桌底下踢我的凳子。我瞅着爷爷转身添茶水的空当,悄悄把揉成团的废纸扔向窗外,正落在蹲在墙根的大黄狗头上。狗吠声惊得爷爷回头,我们慌忙把头埋进臂弯。
“想野去?”爷爷的旱烟杆在桌腿上磕了磕,“把《三字经》抄十遍,天黑前给我。”
王婶挎着菜篮子经过,看见我们围着爷爷读诗:“大爹,能让我家小虎也来吗?我给他交学费。”爷爷说:“都是孩子,交啥学费,想来就来。”
王婶家小虎来的第三天,西头的李伯就领着孙子站在院门口了,怯生生往屋里瞅。爷爷抬头看见爷孙俩,挥挥手让他们进来。没过半月,南坡的张奶奶也把孙女送来了,挎着的竹篮里装着满满的芒果,说啥都要留下……
整个暑假,每天天刚亮,堂屋的拼桌就坐满了孩子,爷爷站在桌前,手里攥着支磨秃的毛笔。“握笔要悬腕,像端着碗水。”他走到小虎身后,粗糙的手掌扶住那只捏笔的小手,一点点往上提,“你看,笔杆要直,别往怀里倒。”小虎胳膊抖得墨汁在纸上戳出个黑窟窿,爷爷也不恼,拿过笔在旁边画了道横,“横要像扁担,两头稍顿,中间匀匀的。”
胖墩举着笔犯愁:“爷,‘山’字的竖总歪。”爷爷弯腰瞅了瞅,用烟杆头在纸上画了三道线:“左边短,中间长,右边要往外撇点,像咱们后山的峰。”说着蘸了墨,手腕一转,三个竖画就立在纸上,骨节分明。
荷花姐在旁边照着描,笔尖抖得厉害,爷爷就站在她身边,念着“起笔要藏锋”,等她写完,爷爷用粗布巾擦了擦她鼻尖的墨渍。小妹趴在桌上,握着比她手臂还长的笔,在纸上画圈圈。爷爷走过去,握着她的手,一笔一画写“人”字:“撇要舒展,捺要稳重,像两人站着,互相扶着才稳当。”
那个暑假,爷爷的毛笔写秃了一支又一支,我们的字却渐渐有了模样。
如今,爷爷已经离开许多年了,可每当蝉声鸣起,我总觉得还能听见他教我们念“人之初,性本善”,那些被墨汁染黑的夏天,早成了我走再远都带在身上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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