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鱼城村口的标志性仿古船。 梁文栋 摄

鸟瞰双鱼城村。    张杰峰 摄

第一诗章

走过那艘巨大的古战船，又一次触摸

这些被风雨反复吹打的旧城墙，青砖还醒着

斑驳的黑眼圈闪出一轮低沉的闪电

是什么，催促后来的雨吞咽先到的风

让一片海陷入沉睡？穿过荔枝林

破损的部分，鸟落下来，那么突然

又那么自然，预示此时需要一声鸟鸣

需要外来之物，唤醒云烟深处的往事

一场雨来了就来了，旧梦还在梦中

人间有山川和河流，鲜活的身体在寻找

在倾斜中晃荡，这里曾是一片汪洋——

曾有无尽浪花冲刷晒场，大海中间生长着

一座江南园林，花开花落伴随月圆月缺

人间的欢欣与疾苦，在潮起潮落之间

一阵闪电来了就来了，林间虫鸣止步林间

第二诗章

历史的天空凝视人世的灰，还有人在挣扎

北风推动时代的车轮，还有人奔跑

夜深时捂住澎湃的良心。现代化的养殖场

制氧机浮于人事，一根根坚硬的钢铁没入其中

一群群青年的理想投入其中，多么滚烫啊

然而又多么冰凉！人间有早晨和黄昏

地平线上时钟转动，多少卑微的事物沦为尘土

咔嚓！大风吹折了正在结果的李树枝

无数慌乱的树叶，抖动意料之外的不安之书

初醒人事的青果，有酸涩的一只独眼

阳光投下光阴的影像，谁能理解那些沉默

那些随风移动的树影，它们在摇晃

那些灰色窗玻璃模糊的身影，他们在张望

第三诗章

巨大的航船一隅，贩卖瓜果的果农

手起刀落，绕过凉亭的本地居民

抚摸一地西瓜：锦霞，红玉，金钟，

青美人，甜王……慕名而来的游客

慢下来，把车停在路边——

他们嗅到空气中弥漫的蜜香果味

“双鱼城西瓜皮薄汁多，黑美人万种风情”

他们咀嚼，生活中时而闪现的蜜和甜

云雾在半山吞吐，六百年了

一拨又一拨人往返双鱼城，有谁记得

这里曾是南海遥远的后花园，两条大鱼

在古城墙的倒影里，飞跃于山水之间

田野间劳作的人，他们不知道宇宙星辰

微妙的变化，他们的智慧与道教佛教交融

张公祠，关帝庙，文昌阁，城隍庙，

北帝庙，真宇庵，华光庙，五显庙……

众神游走人间，屋檐下有嗷嗷待哺的雀鸟

第四诗章

最低处的烟火抚慰众生，月亮挂在郞官山

古城砖知道什么？古城砖是三弦琴——

弦一40公分长，16公分宽，9公分厚

弦二40公分长，18公分宽，10公分厚

弦三38公分长，13公分宽，10公分厚

谁的手从洪武明朝笨拙而来，在城台彻夜弹奏？

月光照耀前尘往事，《平沙落雁》漫过如烟乡愁

“文光昭万古，帝泽沛双城”

文昌阁搅动风云，八角塔顶敞向四方

石鼓，石鸡，石狗，石人，石龟，石炮

——云波深处，历史烽烟与双鱼号角升腾

水寨和陆哨咆哮，遮蔽旧时天空

“金戈起，铁马飞，倭寇灭”

青竹爆裂中，有人听了一夜

疾风骤雨，东洋人的穷途之哭

第五诗章

又一次沿着护城河，在这里漫游——

看那些石头，被无数人踩踏

它们羞于启齿，羞于吐露燃烧的舌头

是什么？让它们紧紧捂住滚烫的嘴唇

去往大海的途中，方鸣谦是大海的后裔：

“倭海上来，则海上御之耳，

请量地远近置卫所，陆聚兵，水具战舰，

错置其间，俾倭不得入，

入亦不得博岸，则可制矣。”

沿着旧路走来，又一次触摸

这停靠在风暴边沿的庞大战船，又一次

躬身泥土，这收留所有人骨骸的容器

手捧水仙，呼唤半空灰烬般的众多名字

众声喧哗，总会有人在拥挤车流中

找到属于自己的孤独，总会有人笑中含泪

舍弃自己，化身一颗炮弹，或一只萤火虫

第六诗章

白石海湾，护城河与东门诸岭相伴

以双鱼城为中心，无尽风云滚滚而来

城门楼四座，坐拥一流天险

双鱼水寨，炮台，烽堠……对应着

史目厅，镇抚司，旗纛庙，十字街——

梯形城堞内外联动，四出口通四城门

出入其中，打捞长河落日

夯土墙长满杂树荒草，人心趋古

护城河伴随似箭光阴早已干涸——

鬼斧神工的时光窃贼，让忧愁久居眉头

郎官山冷漠俯视村庄荣枯，最荒唐是日月塘公园

最荒芜是人心，芸芸众生也有草木一秋

滚滚历史长河，那黝黑的将士

伫立于1395年的大地，他们还将回来

第七诗章

谁没有一具迷失的肉身？一瞬间海防古道

降临郎官山，烟墩岭与烽火台缓缓燃烧

葱翠的生物带着血性和良知，喂养循环的风

那些过往人间的脸庞重现——

山茶，龙眼，酸竹，天胡荽，

山鸡椒，苹果榕，秋海棠……

往事攀援而来，弥漫已然远去的浪涛

古驿道穿越光阴，明清的石阶索取一抹绿藓

何曾有人记起翻山越岭的当年，何曾有人

惦挂那些负重前行的背影？高傲的双鱼城

在陌生人面前亮出疤痕，如今一拨拨人

重又走上山巅，那些久远的丛林流水

空中悬浮的石头，重又坠落心头

他们眺望，碧玉般的水库掩映于芦苇丛

第八诗章

如此多荔枝，对应于天上的星星

一条崎岖山路，通往唐宋诗词——

杜牧牵挂杨贵妃，苏轼成为苏东坡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最豁达应是张籍，率性当属白居易

“锦江近西烟水绿，新雨山头荔枝熟”

“茘枝新熟鸡冠色，烧酒初开琥珀香”

五月枝头挂满荔枝：最早熟是性感妃子笑

白糖罂走上初夏街道，最晚熟是丰满玉荷包

这些星星点点的火种，挂于果农憨厚的胸膛

他们呼唤着荔枝的乳名：红蜜荔，观音绿，

白蜡，桂味，糯米糍，鸡嘴荔，巨美人……

架一副木梯登临树梢，抚触这些红孩儿

仿佛他们不属于这个纷纷扰扰的人间

第九诗章

南海一出生就沉默如山，它还年轻

它为什么羞于启齿？一片大海

守着它的安静与辽阔，如同泼墨的夜

微弱的床头灯，守着人类共同的失眠

大海翻转万物，昼夜涌动着最后归于平静

一夜一夜的梦境，反复寻找虚无的意义

大海的底色是哲学，在黝黑的身体之上

原地蒸发“自我”的盐分，万籁俱寂时

是谁在海边歌唱？谁在意从船桅落下旳雨

漫过双鱼城冰凉的脸颊？当街灯熄灭

谁在海上晃荡，点燃一盏盏渔火？

大海再一次沉默，空气中飞翔的鸟鸣

充满野草和贝壳的味道，窗户向天空敞开

“大地不是一个建筑而是一个身体”

云层深处，太阳睁开热烈的独眼

第十诗章

“郡兼山海之利，富于渔盐”

海边挑水的人，把一畦畦盐田饲养于浅滩

阳光攀爬，四周很静，土虾钻进淤泥

风车随脚踏板转动，大海涌动

盐场上人来人往，粗盐翻了一遍又一遍

白从鸟翅、阳光和眼睛中，认出自己

在无限涌动的人群中，盐工们反复飘浮

他们皮肤黝黑，如同白雪世界身披黑袍的卫士

他们在水上写字，从海水中提取生活的味蕾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

岁月与海水一起烹煮，廒盐场所荒芜

如同《太平御览》古老的低语——

野煎盐：广南煮海，其利无限……

但将人力收聚咸沙，掘地为坑

坑口稀布竹木，铺蓬簟于其上

堆沙，潮来投沙，咸卤淋在坑内

伺候潮退，以火炬照之，气冲火灭

则取卤汁，用竹盘煎之，顷刻而就

竹盘者，以篾细织竹镬，表里以牡蛎灰泥之

自收海水煎盐，谓之野煎

第十一诗章

那里有古老栈道，游向文字深处

历史书籍打开，时代的手掌

拨动大地的巨型钟摆，一代又一代人

钟声在内心深处响起，生命中全部的灰

在潮湿的墙壁涂抹，那些难言之忍

全都于同一天走向同一处城堡

曾经丝滑的海风，越过南海，吹拂郎官山

吹响半山远离烟火人间的水库，一拨拨人

经过转角的山坡，走向人生另一处山峰

如今滨海公路绕城而过，疾驰的轿车

穿行在西瓜地单薄的肺叶之间

衣着朴素的瓜农，除草后开始施肥

人间难处太多，爱与被爱都是困境

第十二诗章

一生的行迹匍匐在脚下，双鱼城

不仅仅只有一生，草木也不只拥有春天

劈柴的老翁，把夏天从一棵树中间劈开

少年手忙脚乱，将散乱的木条叠成假山

这世上熙熙攘攘的人啊，哪些擦肩而过？

哪些成了朋友？哪些做了仇人？

到历史深处去，看望那些被掩埋的流云

唯一没有变色的是山川，到双鱼城去

13座庙宇，31个姓氏，云烟之中

有人暗淡下来，抖动身上的落叶

到古驿道去，寻找大树的根须，去倾听

白琵鹭、松雀鹰、秋沙鸭、小青脚鹬……

合适的词语那么稀缺，鸟语带来暗示

天空和夜晚一样空荡，到旷野里去

巨大的旷野，充满逝去的精神

● 注：双鱼城，位于阳西县上洋镇东南，郎官山（龙高山）西麓，始建于明洪武二十七年（1394），时名双鱼所，是阳江地区仅有的两个守御千户所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