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晓明
凌晨三点,墙上的挂钟早已入睡,村委会办公室的白炽灯还泛着冷光。我对着电脑上未完成的土地流转方案揉了揉眼。显示器旁边,《平凡的世界》恰好翻到了孙少安在砖厂倒闭后蹲在双水村打谷场上抽烟的章节。窗外蛙声此起彼伏,恍惚间,书中那个黄土高原上的村庄与我扎根的岭南沿海村落此刻深深重叠——原来,我们都曾在相似的月光下,反复咀嚼梦想与现实。
第一次读路遥的《平凡的世界》,我总被那些带着泥土气息的细节所吸引。孙少安偷偷搞“生产承包制”,后被田福堂举报,田福军在公社大会上为“包产到户”据理力争,这些曾在历史课本上抽象的“农村改革”,在路遥笔下化作双水村人裤脚上的泥巴、灶膛里的柴火。去年冬天,推动本村土地集约化经营时,我在村民大会上遭遇的质疑,与书中80年代的场景惊人相似:种了三十年水稻的三叔公拍着桌子问:“土地分下去又收上来,这不是折腾人?”就像当年田福堂对责任制的抵触。
但基层工作的魅力,正在于读懂这些“抵触”背后的生存逻辑。就像孙少安最终用砖厂的红火证明了改革的价值。我们带着测绘图纸走遍每块田地,把政策文件翻译成方言俚语,在祠堂的石凳上算清每亩地的收益账。当看到村民们在流转合同上按下红手印时,这才忽然明白路遥为何执着于细节:真正的乡村变革,从来不是政策条文的简单落地,而是像双水村的信天游一样,必须接上地气,才能生根发芽。
每次读到田福军在县革委会会议室里为农民口粮据理力争时,我总会想起去年旱灾时,我们村党支部书记在镇政府通宵协调抽水设备的身影。书中的基层干部没有高光时刻,田福军蹲在田间吃窝头,孙少安为砖厂贷款跑断腿,这与我们走家串户调解邻里纠纷、在台风天转移危房群众的日常何其相似。基层工作的本质,就是在无数琐碎中搭建希望的阶梯。
去年夏天,村里的水稻遭遇大面积的病虫害,村民蹲在田头直叹气,让我想起孙少安砖厂倒闭时村民们的眼神。那段时间,我们带着农技专家遍访每块发病的水田,看着一片片倒伏的禾苗,我们没有更多办法,只能联系卖水稻保险的公司,申请仅有的那么一点补偿。当农户把所有收获的粮食卖出去,却只换回来少得可怜的价值时,我忽然理解了孙少平为何宁愿回到煤矿也不愿留在城市——有些苦难,必须在“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上才能被超越。
基层工作教会我读懂“平凡”的双重含义:它既是孙少平啃黑馍时的自卑,也是他在煤矿图书馆读书时的骄傲;既是贺秀莲纳鞋底时的琐碎,也是她为丈夫擦去泪水的温柔。就像我们在村委会调解的每一起宅基地纠纷,在党群服务中心办理的每一项事务,看似平淡的日常里,藏着改变乡村的星火。路遥说:“生活总是美好的,生命在其间又是如此短促。”是啊,但正是这短促的生命,深入土地的耕耘才有了永恒的重量。
合上书页,窗外已泛起鱼肚白。办公桌上的台历显示着迎检的倒计时,而双水村的故事早已超越地理界限。当我们在基层工作中感到疲惫时,不妨想想孙少平在煤矿巷道里的独白:“只有劳动才可能使人在生活中强大。”那些在田埂上丈量土地的脚印,在会议室记录民生的笔记,在深夜核对报表的目光,都是对这片土地最深情的告白。
这或许就是《平凡的世界》对每个基层工作者的启示:我们未必能成为改写时代的英雄,但可以做扎根土地的种子,在政策的春风里抽芽,在百姓的期待中拔节,让每个看似平凡的日子,都成为乡村变迁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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