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2月26日凌晨,下夜班的我驱车归家。路口红灯亮起,车辆缓缓停驻,我随手摇下车窗,寒风倏然钻进来,抬眼望去,只有几颗疏星,高悬在沉沉夜色里。恍惚间,记忆深处那片璀璨的星河骤然浮现,还有阿嫲(阳江地区对奶奶的方言称谓)哼唱的阳江童谣,一声又一声,穿过岁月的长河,轻轻落在我心上。
记忆里的阿嫲,便踏着旧日的星光,缓缓向我走来。我三岁那年,在闸坡教书的父母,将我送到阿嫲身边。从此,她的臂弯,就是我整个童年的避风港。
漫天璀璨的星河,是我记忆里最鲜活的画卷。夏日的夜晚,阿嫲会把竹床搬到院子里,洒上清凉的井水,驱散白日的暑气。我依偎在阿嫲身旁,她摇着那把泛黄的蒲扇,风拂过脸颊,带来草木的清香。她的声音温软,时而讲起牛郎织女隔着银河相望的故事,时而哼唱起“落水仔微微,阿公去等圩……”的阳江童谣。我仰望星空,那些神话里的人物、童谣里的场景,都在眼前鲜活起来。伴着蒲扇的轻摇,又沉沉入梦。神话的浩瀚与童谣的俗常,就在这摇动的蒲扇间奇妙交织,为我搭建起最初的精神世界。后来我从事文字工作,在键盘上敲下一篇篇文章时,才蓦然惊觉,字里行间都藏着那些年蒲扇摇落的星光,藏着阿嫲给予我的最初的文学启蒙。
阿嫲出生于清末,是典型的中国劳动妇女,勤劳、善良、心灵手巧,又格外热心肠。她的厨艺极好,做得一手地道的阳江菜,尤其擅长烹制煎堆、炒米饼等阳江特色糕点,那是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味道。邻里办喜事,不管多晚、多忙,只要找上门来,阿嫲从不推诿。她系上围裙,忙前忙后,帮着洗菜、备料、掌勺,甚至还会应主人所求,亲手做上几盘煎堆。阿公早逝,阿嫲一个人拉扯大三子一女,后来又揽过照顾我和弟弟的担子。生活的重担压在她肩上,她却从未有过一句怨言,硬是把清贫的日子过得有声有色。
命运却格外苛待我的阿嫲。晚年的她两度中风,从此偏瘫在床,一躺就是十年。那些年,她再也不能摇着蒲扇给我讲故事,不能为邻里忙前忙后,甚至连起身都成了奢望。即便如此,每次见到我,阿嫲依旧会努力挤出笑容,用含糊的话语,一遍遍叮嘱我好好吃饭,好好工作。
1999年12月26日,是刻在我骨血里的日子。那天在单位加班至中午,我本想抽空回老宅看看阿嫲。驾驶摩托车经过老宅路口时,我竟鬼使神差地开过了头——那时我正琢磨着一篇文章的开头,等回过神来,后视镜里早已不见那座爬满牵牛花的老屋。我想着,没关系的,明天再回去看阿嫲也不迟。谁承想,下午一通电话,击碎了所有的侥幸。电话那头,爸爸的声音哽咽,说我的阿嫲走了。
那个“明天”,成了永远无法抵达的彼岸。我没能见到阿嫲最后一面,没能听到她最后一句叮嘱,没能和她好好说一声再见。这份遗憾,像一根细刺,扎在我心里,20多年来,从未消退。子欲养而亲不待,世间最痛的事,莫过于此。
这些年里,不管是走在街上偶遇亲朋,还是在社交平台上刷到旧邻里的动态,总会有人提起我的阿嫲。他们都说,记得那个爱帮衬邻里的“嫲仔”,记得她做的煎堆、炒米饼有多香甜,记得她风风火火的身影,更记得她一辈子的古道热肠。
每当这时,我的心头总会漫过一阵温热的潮意。阿嫲的好,没有被时间风化,反而在亲朋邻里的口口相传里,凝成了一块温润的碑。阿嫲,即便您离开我们已经整整26年了,但您始终在我们的心里、记忆中,从未被淡忘。
如今,每当我伏案工作至深夜,常常会望向窗外的星空。那些阿嫲讲过的神话故事在云层后若隐若现,牛郎星的扁担似挑着两个孩子,织女星的银梭仍在不停穿梭。而阿嫲留给我的,是比星河更璀璨的精神星图,是刻在血脉里的勤劳与善良,是永远温暖的童年夏夜,是永不褪色的爱的记忆。
这晚,我又一次仰望夜空时,仿佛听见阿嫲熟悉的声音:“妹仔,快看,流星!”一瞬间,我泪湿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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