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舍故居——丹柿小院。

老舍纪念馆入口。
初冬,北京东城区丰富胡同,一座四合院吸引我冒着凛冽寒风而来,它就是老舍故居——我心灵深处一直寻找的文化地标。
北方的树在黄与绿之间活跃地切换着频道。走进院子,抬头喜见柿子树叶映射出深深浅浅的光斑,院中央伫立着老舍先生的半身头像石雕,阳光投在他眺望远方那深情而忧郁的眼光上,忽亮忽暗,如时光走近走远。
这就是丹柿小院。
新中国成立后,从国外回到北京的老舍买下这所四合院。他兴奋地种下两棵柿子树,每逢金秋,金黄柿子挂满枝头,把满院子点缀得通红……创作之余的老舍,不时欣赏着满树挂果甚是欢欣,夫人胡絜青给它起了个雅号——丹柿小院。
进故居大门,正面屏风贴着大红“福”字,这是胡絜青的书法作品。茶几、地毯、老式风扇,衣架上的中山装是老舍生前常穿的衣服。睡床的被褥上还一字摆开扑克牌,想必是老舍生前的一大爱好。
迎面墙上,是老舍先生的大幅照片。另一侧,挂着先生书写的“光明永在、潜力无穷”书法作品。大幅照片前摆放着花束,照片上的主人笑意融融,温和随性,仿佛在等着朋友来谈戏剧、谈文学、聊《四世同堂》、探讨《茶馆》里的人物如何表演……
□ 文/图 苏伟钿
老舍故居,同时也挂着老舍纪念馆的牌子。沿着丹柿小院东西南北房,依次细读正红旗下——童年习冻饿、执教英伦——踏上文学路、山东岁月——幽居山水间、转战川鄂——男儿当请缨、游历美国——交流与抉择、丹柿小院——拥抱新中国等六部分。沿着老舍先生的人生轨迹,我细细品读这位文学大师的不凡经历……
老舍,原名舒庆春。纪念馆展出的文史资料,有剧本原稿、文房四宝……其中,《言语声片》特别引人关注:这是一个互动装置“文学留声机”,拨出通往老舍的号码,一个清亮而又富有京味儿的声音便会带着旧时电磁波的余音响起——那是年轻的舒庆春在20世纪20年代的异国他乡录制的音频片段,是他为英国灵格风语言中心编写的世界上最早一套汉语教材和声片,是我国对外汉语教学的珍贵历史资料。
黑色的小手提箱,收纳着十六张唱片及两本教科书,书的封面有烫金印字,每张唱片的封面都注明了由Chien Chun Shu朗读。Chien Chun Shu也就是舒庆春,该教材在出版说明中将其缩写为C. C. Shu。
《言语声片》时期的老舍显然还未成为我们所熟知的模样,“老舍”这一笔名要在《老张的哲学》连载后才启用,距Lao Shaw这一因《骆驼祥子》英文版发行而极具影响力的英文名的使用也还有20年。然而,伦敦录音室中的青年舒庆春已然为未来的老舍埋下了最初的种子。
1924年夏,25岁的老舍经宝广林先生及易文思教授推荐,被英国伦敦大学东方学院聘请为该院中文讲师。同年9月14日,老舍乘坐德万哈号轮船抵达伦敦,他与前来迎接的易文思教授一路周转,来到伦敦圣詹姆斯广场31号2楼。与许地山同住,开始一段教授外国人官话口语、古文文选等课程的异国教学生涯。
在英期间,老舍阅读了大量英文作品,并正式踏上创作之路。流畅的白话文,幽默的风格和现实主义的刻画,使他一举成名。1926年7月,《老张的哲学》第一部作品在《小说月报》杂志连载后,老舍的名字轰动文坛,同年,他加入文学研究会,陆续发表长篇小说《赵子曰》《二马》,由此奠定了他作为中国新文学开拓者之一的地位。
2023年,英国政府在伦敦圣詹姆斯广场31号挂上“英国遗产”蓝牌,为的是纪念老舍先生这位大师所作的贡献。
1899年2月3日(清光绪二十四年腊月二十三日),老舍出生在北京新街口小羊圈胡同5号院一间小平房中。因为出生的第二天正是立春,父亲给他取名为舒庆春。出生的当天正是小年,家家祭灶,后来老舍幽默地说:“是灶王爷上天,我落了地。”
老舍的父亲舒永寿,隶属满正红旗,是守卫新城的一名护军,在抵御八国联军入侵时不幸阵亡。之后,老舍的母亲靠替人缝洗衣服及做佣工支撑着这个家。老舍后来在《我的母亲》中深情叙述,“我的真正的教师,把性格传给我的,是我的母亲。母亲并不识字,她给我的是生命的教育——生命是母亲给我的,我能长大成人,是母亲的血汗灌养的。”
清朝末年,内外交困,民众生活窘迫。下层旗兵多已沦为赤贫之家。老舍就出生在北平这样一个旗兵家里,“满城都是刀光血影”的童年记忆,使他从儿时就朦胧地想着“国”和“民”,胡同杂院里苦哈哈的老少街坊们,则始终生动地在他的心里和笔下,思念的底色尽是北平乡恋。
童年的老舍,贫而不认字,很自然的出路是去做个小买卖——弄个小筐卖些花生、煮豌豆或樱桃什么的,要不然就去当学徒。有一天,跟老舍父母世交的刘大叔来到他们家里,看到这窘境……在刘大叔的资助下,老舍得以上了私塾,后考入公费的北京师范学校。老舍在散文《宗月大师》中感慨,“没有他,我也许一辈子不会入学读书;没有他,我也许永远想不起帮助别人有什么乐趣和意义。”
步入社会的最初六年里,老舍历任小学校长、劝学员、中学教员等职务,生活的历练,给他日后的文学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
抗日战争爆发后,老舍南下投入到抗日救国的洪流中;1938年,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成立,他被选为总务部主任,主持文学的日常工作,连任七届,成为抗战时期文艺界的最高领袖。这个时期,老舍以抗战救国为主题,开始了话剧创作。1939年老舍首次创作抗战题材话剧《残雾》。1946年老舍赴美国讲学。新中国成立后,老舍义无反顾回到祖国,回到他热爱的北京。
对这个生他养他的城市——北京,老舍在《吊济南》的散文中,有一段深情的描写:北平是我的故乡,可这七年来我不是住在济南,便是住在青岛。在济南住呢,时常想念北平,及至到了北平的老家,便又不放心济南的新家,好在道路不远,来来往往两地都有亲爱的人,熟悉的地方。他们都使我依依不舍,几乎分不清谁重谁轻。
老舍的诗作《慈母》被放在展览引用为结束语,颇为意味深长:
“听着,虔诚的,我的慈亲/就是她们的圣母,名字叫中国/我唤着她的圣名/像婴孩挨着饥渴/把我的血还洒在你的怀中/我将永远在那里欣卧……你曾爱过的母亲,她还记得,永远记得!”
故居门口,老舍先生的一段文字吸引我驻足:“我是文艺界的一名小卒,十几年来日日操练,在小桌上与小凳之间,笔是枪,把热血洒在纸上。可以自傲的地方,只是我的勤奋;小卒心中没有大的韬略,可是,小卒该做的一切我确是做到了,以前如是。在我入墓的那一天,我愿有人赠给我一块短碑,上刻:文艺界尽职的小卒,睡在这里。”
读着、品着、回望着,我感慨万千……
已是傍晚时分,天空的云朵飞飞走走,我有点神思恍惚,草草地在小菜馆吃了快餐,就匆忙奔赴与老舍故居仅几百米之隔的首都剧场看戏。
这次看的是小剧场的《关系》,抑或是淡季,赶不上老舍创作的剧目排期,但先生和北京人艺的双向奔赴,却是很有趣的故事。
话剧《茶馆》是老舍的代表作,也是北京人艺的保留剧目,是中国话剧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作品。2024年,在老舍诞辰125周年之际,北京人艺“镇院之宝”《茶馆》再度幕起。
独树一帜的《茶馆》,已跨过半个世纪的时间跨度,数十个鲜活的人物形象,极具戏剧张力的角色,生动接地气的台词,将一座茶馆的兴衰史活灵活现地展示在观众面前,它巧妙地用三幕戏涵盖了中华民族几十年的发展历程。
关于《茶馆》的“出世”,话剧界流传一段佳话。
1956年8月的一天,一位作者兴冲冲地带着一部尚未定名的新作来到人艺,给著名剧作家曹禺和著名导演焦菊隐等人朗读剧本。他就是老舍。
剧本从1898年戊戌变法写起,主角是政治主张各不相同的秦氏三兄弟,其中第一幕第二场是在清末的一家大茶馆里。听着听着,大家觉得茶馆这场戏非常生动,何不就在此基础上再发展一个新戏。于是,曹禺、焦菊隐专程来到老舍家中与他商量,老舍一听,爽快答应下来:“这个意见好!我三个月后交出剧本。”
三个月后,老舍完成了剧本《茶馆》,并于1957年7月24日发表于《收获》创刊号。随即,北京人艺艺委会对《茶馆》初稿进行了讨论,提出后两幕仍需进一步加工。老舍又不断丰富修改,使剧本日臻完善。
北京人艺建院初期正逢创作的黄金时代,而老舍的写作风格中,浓厚的北京乡土气息、对人民大众的深厚情怀……恰恰与北京人艺的艺术理想和创作理念不谋而合,加上丹柿小院跟首都剧场仅几百米毗邻,无形中也拉近了老舍与北京人艺的距离。
那个年代,经常见到的有趣一幕是:老舍到北京人艺朗读剧本。
1957年12月的一天,他来到北京人艺,向全体演员朗读剧本《茶馆》,并不时演示着剧中某个人物的性格、生活习惯、动作特征等,无形激起了演员们的创作欲望,听着听着,他们就会“对号入座”,在心里酝酿合适自己的角色。
1958年3月29日,话剧《茶馆》在首都剧场拉开首演帷幕,立即引起轰动。这部经典话剧自1958年开演至今已演出逾700场仍经久不衰,被外媒称为“东方舞台奇迹”。
《四世同堂》被老舍自认为从事写作以来最长的可能也是最好的一本书。这部表现抗战北平沦陷区普通民众生活与抗战的长篇小说,是值得每一代中国人阅读的文学经典。
今年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八十周年,在这个特殊时期,观赏话剧《四世同堂》,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在广州大剧院,这部承载着民族记忆的“平民史诗”,在岭南舞台再现老舍笔下抗战时期北平小羊圈胡同的悲欢离合。它以1937年卢沟桥事变为背景,透过小羊圈胡同祁家、冠家、钱家三户人家的命运沉浮,既刻画了普通民众在乱世中的挣扎与坚守,更凝聚着中华民族在苦难中不屈抗争的精神底色。
导演田沁鑫采用“新现实主义”手法,几乎把半个多世纪前老舍笔下的北京西城“小羊圈”胡同复原到舞台上,通过舞台效果将祁家、冠家、钱家三户人家的院内、室内和胡同风情,巧妙地呈现在舞台上。国家话剧院优秀演员们的精彩表演,立体式还原民国北京人的衣食住行相关的舞台风貌,展示了抗战中北京人民艰难、忍耐、抗争的生活画卷。
风雨交加的夜晚,观看国家话剧院三个多小时的演绎,重现一幅悲欢荣辱的北平浮世绘、一部荡气回肠的“平民史诗”,我的心灵深受震撼,久久未能入睡!
这部承载着民族记忆的“平民史诗”,再现老舍笔下抗战时期北平小羊圈胡同的悲欢离合,是值得每一个中国人珍藏的民族记忆。
值得一提的还有老舍另一部话剧经典《龙须沟》,他正是凭借这部作品荣获新中国“人民艺术家”荣誉。
《正红旗下》,是老舍人生中的最后一部作品,写于1961年到1962年间。老舍于1968年8月投湖去世,后来编剧李龙云将这部未完成的自传体小说改编为剧本。
2025年1月,我又一次来到北京首都剧场,观赏北京人艺排演的这部话剧。
两小时五十分钟的演出,让我们穿越时空,来到庚子年的岁月,了解到这样一群旗人——
他们是民族曾经的血泪,他们是后人笔下的众生。在时代的转角,心怀农耕文明遗落的骄矜,印证昔日天朝极盛的余晖。庚子年至,变局丛生……正红旗下,在祖宗的荫蔽中,他们日复一日,沉湎于曾经的荣光;皇城根前,在历史的洪流中,他们亦步亦趋,艰难地做出了人生的抉择。
《正红旗下》,以老舍的视觉呈现他出生前后清王朝没落中的北京城,描摹了清末老北京旗人的生活风貌,也刻画了民族危亡时刻国人的精神坚守,体现着作者的悲悯情怀和自我省察。
话剧以老舍的第一视觉进行叙述,通过他在舞台上穿梭,以旁观者和讲述人的形式,串联起清末的精神众生,这样的舞台表现,突出了老舍的“参与感”和“在场感”。“我们希望老舍先生在舞台上用情感跟剧中人物交流,某一个瞬间,他正在俯视当时的一切。”导演冯远征表示。
著名话剧演员濮存昕扮演《正红旗下》的老舍。在他看来,老舍作品之所以能够长盛不衰地被搬上舞台,原因在于其不仅深刻且富有生活的趣味,书写一个个具体的人。老舍的创作不仅有大的家国情怀,更有平民的尊严。
老舍对文学、对话剧的伟大贡献,用纪念馆的一段结语概括甚为精确:时间为经,地点为纬,老舍的一生是中国近代史上的一道缩影,这位现实主义作家用自己的笔,忠实记录了一个国家的命运沉浮,普通大众的悲欢离合。
岁月已渐渐走远,老舍无疑以个体之力,将如此浩瀚而厚重的历史凝聚成苍劲的答案,又一五一十地向读者、向时代开口而诉,在百余年间站成一则坐标,立在文本,更立在舞台。
此时,我的身后是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射灯的光亮使它彻夜长明。穿越时空,我与经典话剧对望:《茶馆》《四世同堂》《龙须沟》《骆驼祥子》《正红旗下》……一部部经典剧作,分布在东、西、南、北的夜幕上,如繁星点点,一闪一闪,组成一幅漫长而璀璨的美丽画卷……
我又情不自禁地回望,回望那几百米远的丹柿小院,回望老舍先生那双深情而忧郁的眼光……
院内丹柿,院外春秋。从丹柿小院出发,老舍创造他人生艺术的灿烂风华,也走向他最后无法抉择的命运悲剧。丹柿小院是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的一座地标,是一段漫长历史的记忆,也是一个时代的祭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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