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以前,我们一家居住在塘围寨。爷爷说,它之所以叫“塘围寨”,是因为村寨被两口鱼塘包围着。

我的塘围寨

□ 麦晓珠

2025-09-09 来源:阳江日报

1

六岁以前,我们一家居住在塘围寨。

爷爷说,它之所以叫“塘围寨”,是因为村寨被两口鱼塘包围着。其中一口鱼塘原先一直延伸到前闸边,在村前与鱼塘间,只有一条小路通行。后来一小半鱼塘被填平,铺上了水泥。寨子前后有两个闸口,前闸小,后闸大。后闸面向乡间大路,“塘围寨”三个字就写在后闸上。

寨中有三座炮楼,一座在前闸旁,一座在后闸旁,后闸的炮楼比前闸的高大很多,也坚固很多。除了这两座,村背还有一座炮楼。后闸旁边有座与众不同的古屋,古屋大门的正上方写着一行字:塘围乡第三堡第二国民学校。小时候大人担心我们到炮楼里玩惹出麻烦来,就吓唬说炮楼里有疯婆子,还有黑咕隆咚的鬼。我们远远一看,里面黑漆漆的,望楼生畏,果真再不敢跑到里面去。

那时的老屋,基本都是一层瓦房。进门便见客厅,厨房也在厅里。每间屋子都有看见天光的走廊、天井。屋里除了天井是光亮的,只开一个很小的窗采光,进到房间,光线很暗。

清晨,天光和着鸡啼从高高的窗口透进里屋,炊烟袅袅升起,锅碗瓢盆的交响乐响起,我也跟着醒来。起身披衣到屋外的石板凳上,我望着地上被露水打湿的小雏菊想出了神,数蚂蚁有几只脚,看远处的电线杆上停着几只麻雀,又飞走了几只,脑瓜里装满了新鲜的事物。爷爷晨起看牛耕田,奶奶种菜煮饭,父母白天上班,晚上归家时常常带回几颗水果糖或一个炒粉、一袋苹果什么的。父亲是爷爷奶奶最小的孩子,在幼时的我看来,却是家里的定海神针。

奶奶是个美学家。她在楼顶种了蜡梅、芦荟、仙人掌,还有粉紫色的海棠花、五颜六色的太阳花。我常站在阳台上,看奶奶种的花儿,看远处的山峦、竹林。一个雨过天晴的午后,我在楼梯上玩耍,目光追逐着半空中飞过的白鸽,忽地脚下一滑,从楼梯上一级级摔下来,脊背道道伤痕。还有一回,我在板凳上静坐时又睡了回去,被隔壁猪舍里“嗷嗷”尖叫的猪惊吓到了,夜里直做噩梦,人呆呆的没有精气神。阿妈抱着我去找村里的“神婆”,她对着我喃喃有词,还用艾火烫我的眉心,俗称“定惊”。至今,我的眼眉上还留有艾草烫过的疤痕。

奶奶常常在米瓮里藏香蕉、粉酥、瓜条、月饼等零食,我们这群小馋猫常常趁她不注意时去偷吃。她佯装生气,却从不责罚我们。奶奶还有个习惯,爱把一角两角一元两元的纸币卷起来,放到透明的玻璃瓶里。她说,大钱生小钱,小钱生钱仔。可她的小钱都被禁不住馋虫诱惑的我们偷去小卖部换零食了。

嫁到城里的大姑二姑每个月都会回来看爷爷奶奶,她们给奶奶买了很多好看的蓝布格子上衣,碎花图案的套装,以及各种水果糖果,还有猪脚排骨,所以我们小孩子总是盼着姑妈的到来,望得颈都长了。每次她们回来,透过长长的巷道,隔着老远,我们就瞥见了由远及近的身影,常常拍掌欢呼起来。

2

老屋后有一片菩提园,菩提园前面有一棵生长了很多年的黄皮树。有天我从树下走过,抬头看见辉叔背着箩筐在摘黄皮。黄皮成熟了,串串果子压弯枝头,闻着酸甜的芬芳,我的口水都快要淌下来了。我停下来,仰头望向在树上忙活的辉叔,他也看到了树下站定的我,咧嘴对我笑:“健科妹(阿爸名叫健科,村里人这样称呼我),你家有黄皮无?这树黄皮可甜了!我摘几串给你吃咯,接着!”

他接连抛下几串连叶带枝的黄皮果,我抓起来一溜烟地跑回家。我坐在门口吃得满嘴都是酸酸甜甜的黄皮汁,手黏糊糊的,一地的小果核。现在吃东西要斯斯文文的年纪想起这段往事,我忍不住笑了。

住菩提园附近的有我的小学数学老师,也姓麦。他像父亲一样关心我,叮嘱我好好学习,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有次数学测验我考差了,发放试卷时我低着头不敢看他。试卷评讲完,麦老师走到我座位边关切地问:“老师讲的错题都听懂了吗?这次退步了要找到原因,下次继续努力,别灰心呀,不懂就问!”说真的,我的数学实在差,而他是我唯一铭记于心的数学老师。

凤宁,是自记事起就在一起玩的小伙伴,与我年纪相仿。两家人毗邻而居,我们常常凑在一起捉迷藏,摘野花,跳格子,“做饭仔”,还一起分享美食。谁家煮花生,煮番薯,煮糖水,都会交换美味,连晚餐也要串家吃。“隔篱屋饭燶香”,明明是一样的菜,却总觉得别人家的更好吃。

住在同一巷子的维新阿婆常在我家门口出入,有时候我家有好吃的也会分给她。她开朗健谈,总会说笑话逗我们开心,是大家的开心果。

隔巷住着个五保户,老人一辈子没结婚,膝下无儿无女。他看起来慈祥可亲,小孩都不怕他,我经常约了同学到他家打扫卫生,给他的水瓮里装满水。学校还组织班干部到他家去慰问,送米油和水果。听大人说,老人年轻时很帅,但性格古怪,因为贫穷,更多的是没缘分,所以没有成家。

3

我们姐弟仨常常一言不合就干架,有时吵得不可开交,你拧我一下,我捶你一拳,不是这个哭了就是那个哭了。父亲看不下去,他上前一脸认真地说:“几姐弟要团结和气,不可以吵架,知道吗?吵架没有赢家,何况还是姐弟,几辈子才能修来这样的福分。别哭了,跟我去小卖部买冰棒!”他这一招果然奏效,我们立马破涕为笑了。

时光晃呀晃,我到外地求学了。父亲在建筑工地上做水电工。一个寒风呼啸的冬夜,他给我打电话,嘱咐我好好念书,以后做体面一点的工作,不要再跟他一样吃苦。他的声音有点颤抖,大抵双腿浸泡在冰冷的池水中工作。父亲做过水电工、摩的司机,干过建筑工。他把希望全寄托在我们的身上。

我结婚那天,父母忙得手忙脚乱,满眼不舍。我上了婚车,他们转身回房抹眼泪,这是后来妹妹告诉我的。父亲闲下来后在家学会了上网,偶尔会请求我教他电脑知识,却总被我以工作忙为由推搪,让他一次次从满怀希望到满心失望。

有了女儿,我回村的次数变少了。父亲打电话叫我常回家看看,他想念女儿和外孙女。我不耐烦地在电话里嚷道:“你可以来看我们呀,我带着幼女回村多不方便!”因这句话,父亲和我赌气,好久没再给我打电话。母亲劝慰我:“你爸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别记心上。”忽一日,我接到母亲的消息,父亲在来我家路上被超速行驶的货车撞伤了,人处于昏迷状态。父亲买了很多水果糖果,车祸发生时那些东西落了一地。

父亲在医院躺了半个月才醒来。后来,父亲的身体机能退化,渐渐大小便失禁,生活不能自理,母亲要撑起一头家,弟弟尚在念书。我的小孩尚幼,生活的烦忧接踵而至。于是家人商量把父亲送到养老院。其间我几次探视,感觉他状态不错,也能断断续续聊天。弟弟说有一次他去看望父亲,父亲坚决表示想要回家,希望马上接他回家。可那时大家忙于生计,忽视了他的感受,没有行动。直到父亲在养老院摔伤了脊椎骨,才将他接回。

回来后,父亲的身体健康每况愈下。我想让他不那么难受,背着小儿跑到人民医院前面那条大街,咨询医疗躺椅的价格。说起父亲,我声音哽咽。洞悉世事的店主猜到我父亲时日不长,安慰我说,吃穿整定(阳江方言,意为吃多少和穿多少都是注定的),带好小孩,老人的事,尽人事听天命吧。感觉父亲熬不久了,我第一次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大哭不止。

早知这样,我当初还会跟他拌嘴吗?还同意把他放到敬老院吗?那时的我多么懦弱,我恨自己在生活面前如此无能。如果我当时心细一些,会钝感到看不到他发出的求救信号吗?他一定无助极了。大错已酿,对父亲情感的亏欠让我的内心有了一块黑洞,未及表达的歉意成了我灵魂的羁绊,这些年来我的良心承受着谴责,开始长白发。每每午夜梦回,泪湿枕巾,我总是想:如果那时候我有觉悟,放下一切好好照顾父亲,他会不会多活几年?

一日读艾丽丝·门罗的《亲爱的生活》,被里面的一段话触动:“我们会说起某些无法被原谅的事,某些让我们无法原谅自己的事。但我们原谅了,我们每次都原谅了。”在这场波澜不惊的悲剧中,别人都从失去中走了出来,只有“我”被困在了原地。

4

妈妈,这是你小时候的家吗?

是啊。宝贝,你要好好长大。

在静谧的时空中,儿子拽了一下我的衣角,他跟我说话。接着,他问了一连串为什么,有些我也回答不上来。我的小男孩八岁了。现在的他天真可爱,对世界充满了好奇,一如小时候的我。不论什么时候,只要妈妈去哪里,他是一定要跟去的。上初中的姐姐,已经不做妈妈的小尾巴了。想一想,孩子都在一天天地长大,还乐意跟着我多久呢,我应珍惜他跟我之间的每一次对话,因为每一刻陪伴都是珍贵的。我希望将来他想起妈妈时,回忆里都是温暖和幸福。

带着小姑娘回老家看奶奶时,奶奶满是欢喜,眯着眼睛仔细地打量着我的女儿。小小的她应该管年长的她叫“阿太”,我教姑娘喊“阿太”,她脆生生地扯开嗓子“阿太,阿太!”地叫,那个阿太便欢喜得不得了,把家里所有好吃的都拿出来给小姑娘吃。阿太抱着小姑娘细声细气地说:“妹妹模样真俊俏,快些长高长大,再带个阿弟来。”每一次带姑娘回来,每一次都听见奶奶重复这句。那时我的女孩还很小,我心里五味杂陈。农村人思想比较传统,他们的观念是一定要有男孩的,男孩才是传后人。那些年,我承受了巨大的思想压力。我祈祷只要我的男孩愿意到来,我甘愿花光所有的好运气。许是诚心感动了神灵,儿子终于来了。生育任务完成了,但更为艰巨的养育任务还在后头,任重而道远。两个孩子是来渡我的,今天的我很知足,也很感恩。只是,在渐渐走远的时光中,我告别了很多亲爱的人。

塘围寨,生我养我的地方。仿佛就在昨天,我还是那个光着脚丫到处乱跑的没心没肺的黄毛丫头,那段纯真无忧的时光竟一下子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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