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沉默的人,像村头那棵老榕树,枝桠粗糙,树冠低垂,经年累月站在风里,把所有的话都藏进树皮的褶皱里。可当我细细回想,这些沉默里,原来藏着数不清的回忆。
小时候,总盼着父亲能多和我说说话,可我能见到他的时间很少。每天鸡还未啼,父亲就已摸黑穿上那双磨得发亮的胶鞋,扛起锄头出门干活去了。那时的我不明白,为什么他总要在天没亮就离开?直到夜幕降临时,露水已爬上草尖,他才踩着一地碎银回来,裤脚沾满泥土。晚饭桌上,母亲絮絮叨叨说着家长里短,他也是闷头扒饭,喉咙里偶尔发出“嗯”的一声算作回应,粗糙的手掌紧紧握着那只掉了瓷的蓝边碗。
有次我数学考了满分,举着试卷在他面前晃,他只抬了下眼皮,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说“别骄傲”,转身又去侍弄他的菜园。我委屈地躲进房间。午夜,我被蚊子咬醒,悄悄爬起来找水喝。月光从窗棂透进来,父亲正坐在门槛上,举着试卷,就着月光反复端详,鼻尖几乎要贴上纸面,嘴角慢慢扬起一道弧度,脸上的皱纹也跟着舒展开来,枯瘦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试卷上的字迹。
初中毕业后,我考上了100公里外的阳江师范。开学前一天,父亲蹲在院子里收拾行李,依旧沉默不语。最后,他突然变戏法似地拿出一对崭新的回力球鞋让我穿着去上学。我很是惊讶,这是我渴望已久的回力球鞋,但因为家里穷我一直不敢开口,父亲是怎么知道的?
我想说些什么,可又如鲠在喉说不出来,低下头默默地穿上球鞋。临出门时,父亲把一个鼓囊囊的信封塞进我手里,然后背过身去,对着墙角的农具捣鼓起来,其实那些农具他早已擦拭得锃亮,可他仍固执地摆弄着,仿佛那里藏着天大的要事。
我想独自去学校报到,可父亲执意要送我。走到村前那条小河前,我正要脱鞋过河,他却在小河边蹲下身来,粗糙的手掌拍了拍自己佝偻的脊背。
河水清澈见底,鹅卵石在水底泛着温润的光。我早已长得比他高出半个头,不想让他背。“水不深,我自己能过去。”我挽起裤脚正要蹚水,却见他固执地偏过头,眼角的皱纹里漾着一丝期盼:“让我再背你一次吧。”那一刻,我忽然看见他鬓角新添的白发在风里轻颤,额角的汗珠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在晨光里闪着细碎的光。我的内心猛地一颤,默默地伏上父亲的背,他的脊梁不再像儿时那样挺拔,熟悉的烟草味混着泥土气息扑面而来。河水在脚边潺潺流淌,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水面。我想起无数个深夜,他在油灯下编竹筐的背影,想起他用皴裂的手把学费塞进我书包时的模样。我的泪水不禁滚下来,滴在父亲的背上。
“莫哭。”父亲的脚步在水中踩出浅浅的涟漪,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全家的指望都在你身上呢。”我转开头,泪水终于决堤。
在异乡的校园里,每当暮色漫过教学楼的长廊,我总会对着家乡的方向久久凝望。我知道,我在远方的每一个夜晚,都有一双眼睛在故乡的窗口,望着同一个月亮。
后来我工作了,父亲的沉默愈发厚重。每次打电话,听筒里先传来母亲欢快的声音,然后是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父亲在围裙上擦手的声音。他总把手机递给母亲,自己在一旁听着。偶尔接过电话,声音沙哑而简短:“吃了吗?”“别太累。”说完便匆匆把手机塞回母亲手里。有次打电话时,我随口提了句想吃家里的木薯饼。没想到他晚上居然做了一袋木薯饼送了过来。他佝偻着背,像片被风吹弯的枯叶,灰白的头发上、肩头上沾着白色的粉末。母亲说,他挂了电话就马上动手搓木薯饼了,说一定要今天送过来。那天的木薯饼格外香甜,父亲坐在一旁,粗糙的手指捏着衣角,看着我狼吞虎咽,眼角的皱纹里盛满了温柔。
恍惚间,我又回到了童年,发烧的夜里,他用双手轻轻搭在我额头上,默默为我擦去冷汗;上小学前,他握着我的小手,默默地教我一笔一画写自己的名字;初中时我参加演讲比赛,他悄悄跑到学校,站在礼堂最后面远远地看着我,比赛结束后我在人群里找他,却只看到他匆匆离开的背影。
父亲的沉默,是春日里默默抽芽的柳枝,在无人注意时悄悄生长;是夏日午后悄然洒下的树荫,为我遮挡炽热的阳光;是秋天挂满枝头却从不声张的果实,用甘甜滋养我的生命;是寒冬深夜里永远亮着的那盏灯,在黑暗中为我指引方向。那些未曾说出口的爱,都化作生活里的点点滴滴,在岁月的河流里,静静地流淌,温暖着我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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