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活兰

走进人生深秋

□ 陈活兰

2025-10-28 来源:阳江日报

深秋(水彩)            戴奕俊

一夜西风紧,满地秋草黄。阳光失却了往日的烈性,斜斜地照进稀疏的树林。前段台风一扫,更兼秋尽将冬,漠阳山像生了一场大病的老人,在瑟瑟的寒风中抖落满地枯叶。踏着断枝残叶,登上漠阳楼,放眼已由青转绿、由绿渐黄的山野,想想人生,由青春到年老,如今走进深秋,时光飞逝、人生易老的苍凉涌上心头。

我想到了母亲的人生历程。母亲是个勤劳能干的农村妇女,年轻时是那么健康强壮,红黑的脸膛,结实的身体,一担能挑两百斤,走路“咚咚”响,干活风风火火,“铁娘子”的称呼远近闻名。她战天斗地,种豆种菜,一年三百六十天不停歇,一担尿桶,两个箕畚,起早贪黑收尿淋菜,到“五里”酒厂挑糟养猪,走十几公里到放鸡山挖红泥、建成村里第一幢砖瓦房……日出而作,夜半才息,她的辛勤能干使我们有饭吃,有书读,有稳固的房子住。那时我们不会想到衰老、疾病与健壮能干的母亲相关。母亲六十刚过,一场突至的大病把田间劳作的她撂倒。经及时抢救,母亲慢慢恢复过来了,却再也不能到田间劳作,只能做些轻松家务。十多年后再次发作,她的活动能力再下几个台阶,思维也迅速老化,每天只能在房间和客厅之间走动,与世无争地活在自己的虚幻世界,直至寿终。

母亲的最后十年我基本陪伴在身边,得以见证她的整个精神世界。那时的母亲,整天沉迷于玩纸牌和开电视的游戏,一副纸牌,她可以夜以继日地“工作”不息:把红的黑的各归一类,念念有词,津津有味;又把大的小的各归一类,又是念念有词,从白天数说到黑夜。饿就张口吃我们送到嘴的饭菜,累了便和衣戴帽连鞋一躺,呼呼大睡。她玩纸牌时,要把所有的电器都开着:电灯大白天大放光芒,电视机每天二十四小时播放,全屋风扇一天到晚忙个不停。母亲和它们有心灵感应,不管玩得多专心,任何一个电器被悄悄关掉,她都会大叫:“开风扇!开电视!”小时候经常教导我们节约的母亲,竟变成任性小孩了。

一天夜里,一阵怪异的感觉使我从梦中醒来。睁开眼,只见母亲装扮奇异地站在床前:一手拄拐杖,一手提着个旅行袋,头发弄得树枝一样婆娑,屁股后面还拖着一条尾巴——那是她的一条裤腿,衫也留一条空空的袖子,都和她婆娑头发一起飘扬,像个造访地球的外星人。这副打扮让我心酸地笑出了眼泪。记得女儿小时候也经常打扮成电视剧里的大侠形象,披一条被单突然跳到我面前,想不到老成孩子的妈妈也会有这样的举动。人生难道是一个大轮回,老年和童年竟可接续而上?

母亲却不笑,郑重地向大家宣布:“现在我要回乡下老家了。”平时她不止一次说在城里住着没意思,提出要回乡下老家住。“我的鸡好几天没喂了,猪也要饿死了,天老不下雨,上高园的菜该旱死了,我得回去看看。”语气满是担忧和急切。菜园,田野,曾是母亲实现人生价值的地方,可是她现在怎么知道自己已由当年那个战天斗地的铁娘子变成干瘪得像一块蚝豉、一口气就能吹倒的老太婆了呢?见证了她曾经的健壮能干,见证了那场疾病怎样夺走她的健康,见证了她怎样一天天地老成后来这模样,最后魂归故里完结一生,我想起电影《铁达尼号》里的一个特写镜头——随着图像的叠加,如花似玉的女主角瞬间叠成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老太婆。那镜头是多么使人惊悚战栗!

小时候,想象三四十岁的中年是那么遥远,遥远得仿佛与自己毫无联系,不知不觉自己现在竟也成为两鬓染霜、眼尾打皱的中老年了,回首幼时的嬉笑,距现在好像也只是一瞬。人生几十年,弹指一挥间。当浮想联翩、歌声飞扬的情景渐行渐远,当戴着眼镜找眼镜、拿着手机找手机的次数越来越多,当遇到曾朝夕相处、才分别半年的老同事却怎么也想不起名字,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老成母亲的模样,便无比伤感无限悲哀。

山脚湖边的亭子传来萨克斯和笛子的声音,尽管节奏、音调还不是很准,但能听得出吹者的投入与认真,那是两个学乐器的老者在练习;这边的乒乓球台区,也传来球、拍、台交繁错杂的撞击声和说笑声,透过稀疏的树林,可以看到老人们正在打乒乓球。那个叫裕叔的白发老人,身手还是那么敏捷;那个年奔八十、腰腹微弯的乐天派兰姨一边打球一边说着旧时的笑话,有时还来两句“洪湖水,浪呀么浪打浪”之类的老歌,洪亮的声音倾泻出掩不住的乐观。他们与路边那被台风拦腰折断仍直指苍穹、正萌新芽的树木相映成趣。

我顿时被感动了。生老病死,人之自然,谁可抗拒?就像自然必经春夏秋冬。当人生走进深秋,我们看到的不该只是西风凋落叶,也应看到芦花飞扬的美,闻到桂花浓郁的香;不应只看到霜打绿草黄,也应看到稻海泛金浪,闻到硕果飘甜香。走进人生的秋天,我们应该想的是:衰老到来之前,该怎样延缓它逼近的脚步;在余生里,该怎样做最该做又最想做的事,我们应该如何健康快乐地过好每一天?秋天是那么丰美,值得珍爱,人生进入深秋之年,我们不是更应珍爱自己的每一天,快乐过好每一天吗?真不必伤春怨秋,只要心不老,余生的每一天都是年轻的,美好的,正如曹操所歌:“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螣蛇乘雾,终为土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正如苏轼所唱:“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摸摸背囊,硬硬的,新买的高级乒乓球拍带着啊,我抖擞抖擞精神,迈开大步下山去,走进热闹的乒乓球队伍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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