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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分子,使命感与现实感

——阳江籍著名作家、学者林贤治专访

2025-08-08 来源:阳江日报

   

林贤治(右)接受阳江日报记者专访。 梁文栋 摄

对话人物

林贤治,作家,学者。1948年生,广东阳江人。著有诗集《骆驼和星》《梦想或忧伤》;散文随笔集《平民的信使》《旷代的忧伤》《孤独的异邦人》《故园》《火与废墟》;评论集《胡风集团案:20世纪中国的政治事件和精神事件》《守夜者札记》《自制的海图》《五四之魂》《时代与文学的肖像》《一个人的爱与死》《午夜的幽光》《纸上的声音》《夜听潮集》;文学史著作《中国新诗五十年》《中国散文五十年》;政治学著作《革命寻思录》;自选集《娜拉:出走或归来》《沉思与反抗》《林贤治自选集》;传记《人间鲁迅》《鲁迅的最后十年》《漂泊者萧红》《巴金:浮沉一百年》;访谈录《呼喊与耳语之间》等。主编丛书丛刊数十种。

林贤治是阳江走出去的代表性文化人,其以深刻的思想见地、丰硕的创作及出版成果,在当代文坛产生相当大的影响。但在不少人眼中,或许是多年从事鲁迅研究的缘故,又或是有意识地远离文学活动的中心,其留下的多是“横眉冷对”的孤勇者的背影。

其实,这并非完整的林贤治。在南国书香节前夕,阳江日报对他作了专访,在记者面前,他原来是一个真诚、淳朴、温厚的人,一个保留传统文人风骨的谦谦君子。他的精神世界十分丰富,思想犀利,思维敏捷,却又易动感情。谈话间说到他的母亲,说到故乡的人,说到一些已逝的长者或不幸的“小人物”,往往热泪盈眶。

我们的对话,在书香氤氲的一角进行,由他的创作开始。

■ 撰文/阳江日报记者 黄仁兴

             梁小可  张文兵

谈个人写作
我是一名书写者,计划写一部“非虚构小说”

● 阳江日报:家乡人常称您是“学者”“诗人”,您认可这一身份吗?

● 林贤治:我的职业是文学编辑。如果就写作出版方面说,称“学者”“作家”也无不可,毕竟和做学问、文学创作发生关系。其实,最合适的称谓应当是“书写者”“写作者”,简单明白。

● 阳江日报:作为著名出版人,您长期致力于推介域外文学,倡导“五四”精神。怎么看待知识分子的使命感?您曾表示编完几本集子,就不再编书了。这出于何种考虑?有新的创作计划吗?

● 林贤治:你说的域外文学、“五四”精神,本质上是指的“现代性”,指的自由、民主、科学、社会正义等观念。引进、传播这些观念,藉以改造鲁迅说的“国民性”,改革鲁迅说的“老社会”,正是知识分子的使命。真正的知识分子,应该怀有这种使命感(而不是优越感),和人民大众一起奋斗和前进。

我说不编书,是想专注于写书,时间太少。计划是有的,写出了再说。

● 阳江日报:有人评价,您的写作呈现鲜明的实证性、纪实性的特点,体现了对社会现实的深刻认知和强烈关注。您对此是否认同?

● 林贤治:基本认同。虚构或非虚构写作,与所使用的文体也有关系。至今,我所写大体有三类:1、史论或文化、文学评论;2、传记;3、叙事散文或随笔。凡这些,都是缘于世事或人物命运所触发。计划中要写的小说,也是“非虚构小说”,基本框架、主要人物和故事线索都是历史性存在,有些情节和细节是虚构的。若按计划完成,当是一部“准小说”吧。

● 阳江日报:虽然您的观点向来鲜明,但文章总体呈现散淡的风格,您个人在阅读和写作上有什么爱好?

● 林贤治:我不是京剧《空城计》中诸葛亮自称的那种“散淡的人”,但散淡,作为一种文学风格,我也能欣赏。论性情,我容易感伤,也容易激动,情感是较为浓烈的那种。我的东西,还谈不上“风格”,努力贯彻自己的美学理想、原则和作风吧。

谈阅读体会
多读经典,阅读永远大于写作

● 阳江日报:读书和写作,是您始终如一的追求。您自小克服诸多困难,阅读了大量书籍。曾经的苦难,对您理解生活和进行创作有何影响?现在阅读方式、阅读载体都有了很大改变,怎么看待这种变化?

● 林贤治:在“文革”前以及“文革”期间,我确曾经受过政治运动的伤害,尤其是家庭在“文革”中所受的冲击,创痛更深。但是,所有这些,比起中国的许许多多受迫害者家庭,恐怕还算是幸运的了。这是一整个时代的问题,家庭问题也是社会问题。在同一个时代环境里,个体苦难并非偶然,运动过后,痛定思痛,可以促进我对苦难产生的必然性的思考。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幸”,获得这种苦痛的人生经验,单就写作来说便不无好处,除了素材的收集、主题的确立与深入之外,叙事会有一种切己感,即使从事理论与批评,也当如此。

至于说到阅读载体及方式的改变,这是客体的改变。但对于不同的主体来说,却有着不同的适应性,包括阻拒。我还是传统的阅读方式,喜欢纸质的东西,写作也用纸和笔,真正的“爬格子”。我是慢的,甚至认为文学本身便是慢的,因此很少关心“网络文学”。

● 阳江日报:经典阅读是老话题了。当下一些人似乎更重视读书的实用价值。您有何评价?请给年轻作者开一份建议阅读书单。

● 林贤治:经典阅读的重要性无须多说。所谓经典,是经过时间检验的,文化内涵丰富,它是原创的、源头的、永远新颖独特的。你说的“实用”,大概指的是畅销书、工具书吧?图书有不同的功用,阅读有不同的需要,也不能一概视“实用”为无价值。有些经典,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无用,但是,它们能改变观念、促进思考、增进审美能力。所有这些,通过阅读,实际上在潜在改变着一个人,使人向善、向上,可以净化人的灵魂,提高人的素质。

我实在开不出书单。文学阅读方面,建议入门时先找一两本切实可靠的文学概论、文学史看看。对文学及其历史发展从源到流有了大致的了解之后,主要是阅读作品。多读经典作品有好处,“不薄今人爱古人”。我认为:读永远大于写。

谈诗歌创作
要有大眼光、大襟怀,着眼人类性、世界性

● 阳江日报:您曾创作过不少好诗,对于当下现代诗的创作有何评价?请给热爱现代诗歌创作的年轻人提一些建议。

● 林贤治:关于当代诗歌,我写过一部专著:《中国新诗五十年》。其中对“文革”前、“文革”及“文革”后的诗歌创作,包括“朦胧诗”(“今天”派)、“后朦胧诗”(“第三代诗歌”)及上世纪九十年代后的新诗创作都作了评论。我对目下新诗创作的整体评价是不高的,有成就的诗人太少,不要说世界性诗人,就算艾青、穆旦、昌耀他们也未能超越;北岛、多多前期是有成就的,但每况愈下。我以为少数一些诗人,仅在维持诗人的身份而写作,为保卫过去的荣耀而写作。当然,我对当代中国文学的整体评价一样不高。所持理由,十多年前发表过两篇不长的专论,并收入已出版的集子中(编者注:两篇专论指《九十年:中国文学一瞥》《六十年文学史如何书写?》,收入林贤治著《夜听潮集》)。我是“低潮”论者,有兴趣可以看看。

至于提关于写诗的建议,我以为不是抄几条写作法则可以奏效的。大的方面说:一要关心社会,思考时代面临的问题。当今诗人多写具体的人和事,要有大眼光、大襟怀,着眼人类性、世界性。可以一粒沙看世界,但亦不妨从世界看一粒沙,气局可以不同。即使是“玄言诗”,也并未完全脱离人类性。二是多看文学史上已有定论的诗人的作品。要承认诗人和诗是分层级的,价值有不同,要看第一流的。

● 阳江日报:阳江古诗词爱好者众,创作氛围浓厚。如何看待这一现象?

● 林贤治:这与有意识的提倡和大力扶持有很大关系。一个县,后来改市,同时出现两个旧体诗词刊物,这在全国是极罕见的。但我始终是新文学的拥护者。我不反对今人写旧诗,文字形式可以多元多样,但是,总得承认其中有最适宜于时代进步潮流的部分,最有生命力的部分;相对的,也就必然会有落后的部分,倒退的部分。今人写旧诗极难写好,可以数数看,一百年来的新文学家有多少写旧诗写得好的?有古典韵味的?如果失去这样一种味道,诗就不能叫“旧”体了。

一是时代不同,人的生存状态和行为方式不同,风气不同,感受不同,却非要回到古代去,不是有些奇怪吗?卿卿我我,百转千回,像这种古典式恋爱,你和你的朋友有过吗?二是写旧诗得常常用典,即使不用典,语言也自成体系,不好用现代汉语转换掺和的。“狸猫换太子”不行。上世纪前半叶有的新诗人“勒马回缰写旧诗”,像郁达夫、郭沫若、闻一多等,都把写旧诗当作余事,即便写,所以也能写好,就因为“国学”根底深厚。今天热热闹闹大写旧体诗的人,恐怕涉猎“国学”的并不多。没有相当厚实的古典文学根基,旧诗是很难写好的。鲁迅说过,诗(指古体诗)到唐代已经做完。虽然话说得绝对了点,但旧诗各种形式到了唐代确实已经成熟定型,完备已极,无法再变。我看,此话虽短,其意甚深,细思当可使人清醒。三是今天许多名词、新词很难进入旧诗。比如写《诗经》、写曹操《短歌行》那样的四言诗,怎样把艾森豪威尔、马雅可夫斯基的名字塞进去呢?遇到Al怎么办呢?这些古人想碰都碰不到啊!我认为,一个时代有与这个时代最相适应的书写方式,像鲁迅批评说的,“拉车屁股向后”,应当是没有出路的。当然,这是我个人的看法。

● 阳江日报:由您作序的阳江诗人作品集《阳江诗志》在阳江引发广泛关注,但也有人对“诗志”这一概念提出不同的声音。您作何回应?

● 林贤治:有不同的声音很正常。不过,“诗志”,就是用诗的形式表现的一种地方志,没有什么不好。谁也不会认为这本《阳江诗志》,就是一本严格意义上的地方史志。就算有人这样认为又怎样呢?这根本不是什么原则性问题。

谈作家的社会性
作品本身比作家个人的日常表现更重要

● 阳江日报:“文以载道”是中国文化的传统。您对此是否认同?

● 林贤治:“文以载道”这老规矩,在“五四”时被大大冲击了一下。但我认为,它之所以遭到一代人的批判和否弃,就因为不喜欢说教,尤其是陈腐的、僵死的意识形态说教。

但是,对于一个作家和诗人来说,主张“为艺术而艺术”,主张“纯诗”,难道不也是一种“道”吗?有人反对政治对文学的“入侵”,反对作品有“思想”,反对“在场”,反对现实生活的“介入”,都是十分短视的。实际上,政治无所不在,在有的国家中,其作用尤为突出,渗透到社会的每个细胞,以致无法回避。主观上逃避政治,仿佛政治真的可以不存在,那是掩耳盗铃。许多大作家、大诗人具有强烈的政治意识,他们不是一样可以写出伟大的作品吗?关键的是,要有一个强大的胃,可以消化一切。不妨看看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例子太多。又说奥威尔、萨特,他们公开声称“为政治写作”,有多少作家的作品具备他们那样的影响力呢?布鲁姆在《西方正典》中把狄金森和惠特曼并置于英语文学经典的中心。狄金森一生离群索居,一千首短诗写的是自然、生命、爱情和死亡,看起来是最不“载道”的一个,事实上,基督教信仰贯穿了她的创作一生,这就是明显的“道”。惠特曼的《草叶集》,写男人女人,写动物植物,写的也是“道”,是他的“泛神论”,是“美国精神”。所谓“文以载道”,所载之“道”,或明显,或幽隐,不可能排除它的根本性存在。

● 阳江日报:您似乎总是有意识地远离聚光灯,远离文学活动的中心,但又不可避免地经常成为焦点。怎么看待作家的社会性?

● 林贤治:我很欣赏孙犁说的“文人宜散不宜聚”,当然他这主张还有一个适应政治环境的问题在里面。写作毕竟是个人的事。作家的社会性,是由自身固有的社会关系,以及作品中的人物、事件等所反映的社会内容共同构成的。作家是写作的动物,所以作品本身,我以为甚至比个人的日常表现更重要。在作品那里,往往无形中暴露出作者平时力图掩饰的方面,他潜意识里的东西。

我们的作协制度是从苏联的“拉普”和苏联作协那里来的,带有意识形态性,组织也较严密,不像西方那种纯行业性质。对于作协制度的看法,我在文章中几次说到过,有兴趣的话,可以看我的《中国散文五十年》中第一章“根”的部分。

● 阳江日报:文学就是人学,许多前辈都倡导“我笔写我心”。对于家乡作家群体的写作,有何建议?

● 林贤治:说“文学是人学”,说“我手写我心”,都是出自别人,前者是高尔基(实际上这种主张也并非始于他本人),后者是黄遵宪。我并没有倡导什么“我笔写我心”。不过,写作第一是真诚,所以说“写心”也并不错。

对于家乡的写作者,我没有什么好特别建议的。文学有一个“公分母”,共同的观念、规律和要求,需要所有的写作者了解和适应,创新也只能在这一基础上创新。孙猴子跳不出如来佛的掌心。没有特例,不见得有什么特殊的要求。所以,老是强调“地方”未必有好处。

● 阳江日报:近年来,您把更多目光投向家乡,《故园》里许多文章展示了乡土情怀,这是否意味着您精神和身体的主动“回归”?对于乡土作家群体当下的创作,您总体上有怎样的观察和评价?

● 林贤治:“乡土”对我来说,不能说“回归”。故乡是我文学写作的始发地,其实几十年来,即便身在大都市,我仍然生活在那里。虽然有相当长的时间写的是思想文化评论或随笔,似乎与乡村无涉,而其中的立场、思想和情感倾向,是与我的乡村生活经验密切关联的。《故园》,只是以一种叙事的形式出现而已。

中国近今的乡土文学,我是不满意的。一是存在一个真实性问题,二是缺乏思想深度和情感深度。中国没有哈代,没有莱蒙特,没有鲁尔福,缺乏那种大和深。

谈鲁迅研究
是“圣山”更是矿山,期待更深入的开采

● 阳江日报:您曾说过“鲁迅死于20世纪而活在21世纪”,当下研究鲁迅的意义在哪里?鲁迅被研究透彻了吗?

● 林贤治:我在《鲁迅的最后十年》引言中说过“鲁迅死于20世纪而活在21世纪”,是指鲁迅思想及其著作的现实意义。他的东西,永远是立足于批判的。而社会,也确实只有在批判和不断变革中才能走向进步。

鲁迅是一座“圣山”,它让我们崇仰;更是一座矿山,蕴藏的富矿期待我们有更深入的开采。100年来,发掘的只是极小的一部分。前不久,我曾跟朋友说过,像鲁迅的政治哲学,就没有人很好地梳理和总结。

● 阳江日报:如何看待报纸副刊的价值?当下怎么办好报纸副刊?

● 林贤治:我没有办过报纸副刊,做食客说做厨工的门道很难。在新闻史或文学史上,有些有影响的副刊,像《晨报》副刊、《申报》副刊、《大公报》副刊等,我以为可以借鉴成功的经验。《阳江日报》文艺副刊很受报社重视,这很难得。这些年来,其中也走出了一批优秀的作者,产生了不少好作品,在地方有很大影响。望有阔大的眼光,走出地方,发现和培养更多的人才,特别是能给“小人物”尽量多一些发表作品的机会!种子不是一下子能够长成大树的,优秀的种子,仍然期待优秀的园丁。


林贤治参观阳江日报社半亩书画院。 梁文栋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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