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老家的亲戚说要过来阳江玩耍,妈妈叮嘱他们,带点菜瓜过来——菜瓜是老家独有的瓜果,类似于羊角蜜。亲戚开玩笑说,你们在阳江不是各种水果根本吃不完吗,怎么还想着老家的菜瓜啊。
是的,当荔枝大量上市时,我曾特意去果园拍下红彤彤的果实,发照片到“相亲相爱一家人”群里炫耀:吃不完,根本吃不完。待他们回复一连串流口水的表情后,我还不忘得意扬扬地补充,接下来还有龙眼、菠萝蜜、芒果、黄皮、凤梨……
我的“炫耀”当然理直气壮。
十多年前初到阳江时,我就发现,自己犹如误闯了神话中的百果园。夏天简直就是那丰饶的暴君,用炽烈的阳光和滂沱的骤雨催逼着万物。于是,琳琅满目的果实便如同阳光泼溅在枝头,处处流溢着浓郁甘甜的香气,将整座城市浸润成一座巨大、鲜活、芳香四溢的果盘。当我在漫长的夏天里大汗淋漓、挥汗如雨,当我享用着仿佛取之不尽的甘甜水果,我会突生感慨“果然老天是公平的”。
阳江的盛夏,始于荔枝。每年“五一”刚过不久,荔枝便率先登场,以一种不容忽视的盛大姿态。街边行道树上,农人果园里,甚至寻常人家的院角,都缀满了累累红珠。那红,不是单调的深红,而是由青转粉再至酡红,阳光穿透薄薄的果皮,仿佛能看见里面琼浆玉液的脉动。果农们身手敏捷地攀上树梢,利索地剪下一串串沉甸甸的果实,枝叶间还带着清晨的露气。我亦学着当地人,小心翼翼地捏住那布满龟甲状凸起的粗糙外壳,拇指用力一按,“啵”的一声,外壳应声裂开,露出晶莹如羊脂白玉般的果肉,薄薄一层蝉翼似的膜衣包裹着,汁水已迫不及待地渗出,染湿了指腹。咬上一口,甘汁霎时如清冽的山泉在口腔迸溅,满口清甜润泽,那瞬间的幸福感直冲头顶。
童年时,荔枝于我,是玻璃罐里浸泡在糖水中的稀罕物。只有当生病不舒服时,爸妈才舍得打开我垂涎已久的荔枝罐头,用勺子舀出来,一口一口喂给我吃——那一颗颗圆润的果肉,混着甜腻的糖水,便是平淡日子里难得的奢侈了。荔枝的香甜,是遥远南方一个模糊而矜持的符号。多年后,当带着枝叶露气的荔枝触手可及时,童年罐头里那点苍白甜味,瞬间被这汹涌的鲜活彻底击溃。
接着便是龙眼“无缝衔接”上场了。它们不像荔枝那般张扬夺目,低调地藏在浓密油绿的阔叶深处,青黄色的果子挤挤挨挨,沉甸甸地压弯了枝条,远远望去,像无数只安静栖息的小雀。剥开那层略显粗糙的土黄色外壳,果肉微黄透明,水润润地托在掌心,宛如一粒粒初凝的玉珠。轻轻吮吸,一股清甜沁入喉咙,它不似荔枝那般浓烈,带着山野草木的清气,温柔地抚平了夏日的燥热。
小娃尤其喜欢吃龙眼,一颗颗摘下来放入粗陶碗中,晃动着碗,龙眼们便互相碰撞着发出“咕噜咕噜”的轻响,宛如邻里间的絮语。小娃觉得好玩,一边笑一边吃,又把龙眼核一颗颗吐出来,藏进裤兜里,说要给妈妈带回湖南老家种。
最让人惊心动魄、又爱又恨的,还是那庞然巨物——菠萝蜜。初到阳江,在街边第一次瞥见它,硕大无朋,青绿带黄的外壳上布满钝刺,直接长在粗壮的树干或低矮的枝桠上,我竟脱口而出:“好大的冬瓜!”引得同行的本地朋友哈哈大笑。待走近了,便被那浓烈馥郁到近乎霸道的甜香所震慑。那香气仿佛有了重量,沉沉地弥漫在街巷的空气里,挥之不去。初次尝试剖开它,简直是场小小的冒险。我笨拙地对付着这坚硬的家伙,刀刃切入厚韧的果壳,立刻渗出乳白色黏稠的胶汁,牢牢地粘在手上、刀上,扯不断理还乱,弄得狼狈不堪,手指像是被强力胶水黏住。待到终于费力地掰开那层层叠叠的结构,里面金灿灿、饱含浓浆的果囊便显露出来,香气瞬间爆炸开来。小心翼翼地撕下一瓣金黄果肉,入口即化,甜腻黏稠得如同将整个盛夏的阳光和雨露都浓缩在了舌尖上。它纵情挥霍的香甜,恰似南国毫不吝啬的骄阳,浓烈、直接、带着原始的生命力,教人晕眩又沉醉。每每回想当初认作“冬瓜”的窘态,都不禁莞尔:这巨大的甜蜜,本身就是一场视觉与嗅觉的骗局。
芒果的滋味,则流淌着阳江街头巷尾的市井烟火与万千风情,也悄然制造着甜蜜的“陷阱”。这里简直是芒果的王国:主干道上的老芒果树挂着玲珑的果子;小贩的水果车里铺满各式各样的芒果;家家户户的阳台、窗台,常晾晒着金黄的芒果干……青芒果被削去硬皮,露出青白微透的果肉,切成粗条,在冰凉的盐水中浸泡片刻后捞出,再撒上红艳艳的辣椒盐粉。一口咬下,先是极致的酸脆,激得人瞬间睁大了眼,紧接着辣椒的灼热和盐的咸鲜层层递进,最后是芒果本身那潜藏的、被唤醒的丝丝回甘,复杂而刺激,是消暑提神的绝佳利器。然而,这满城的甜蜜也带来意想不到的烦恼。一次将车停在路旁高大的芒果树下,不过半小时,出来时便傻了眼——挡风玻璃、车顶、引擎盖上,星星点点溅满了熟透芒果落下的金黄汁液,黏稠如蜜糖,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却极难擦拭干净。望着“中招”的爱车,哭笑不得,这大概就是南国“甜蜜的负担”,是这座城市用最热烈的方式,在我这异乡人的器物上也烙下了它的印记。
当然,还有其貌不扬的黄皮,还有细长的香蕉、胖嘟嘟的粉蕉,还有让人傻傻分不清的菠萝、凤梨……
每每走过街巷水果摊前,摊主们常笑着招呼:“靓女,试下啦!好甜嘅!”甚至不等你回应,便热情地剥下一颗荔枝,或掰开一小块菠萝蜜,或戳起一块撒好料的青芒果,不由分说地递过来:“食啦!唔使客气!”那份慷慨仿佛是天经地义。我笑着接过,剥开荔枝,或啃食着咸甜交加的芒果片,甜润或酸辣的汁水浸润唇齿之间,偶尔黏在指缝里,留下洗不掉的、属于这个夏天的印记。这甘甜一路沁入心底,也渗入异乡人飘摇的心房深处。
原来,南国盛夏的果实,不独是自然的慷慨馈赠,更是此地豁达性情的物化象征。它们的滋味已经漫过唇齿,潜入血脉之中——如同人一旦品尝过大海的咸涩,便再难彻底拭净那气息的浸润。阳江的果实之味,带着阳光的炽烈、海风的微咸、雨水的丰沛、市井的烟火人情,还有童年罐头里未曾抵达的鲜活,初见巨果的错愕,以及挡风玻璃上黏腻的尴尬,它们共同发酵,酿成了记忆深处最浓稠的愁思,直抵老家菜瓜的脆甜。
此心安处是吾乡。每当盛夏来临,那浓郁的瓜果香便在记忆中翻涌,提醒我,在这片热土之上,曾有过一场关于滋味与归属的盛大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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