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奶奶还在,每年清明前后,她就开始在老屋后的棉花地里忙碌了,打营养钵、育苗、移植、防虫……直至深秋,挽着包袱收获一筐筐雪白的棉花。奶奶和她的棉花,在我的记忆里不能分开,好像她们从来就在一起。奶奶一生

奶奶的棉花地

□ 黄小愚

2025-04-05 来源:阳江日报

如果奶奶还在,每年清明前后,她就开始在老屋后的棉花地里忙碌了,打营养钵、育苗、移植、防虫……直至深秋,挽着包袱收获一筐筐雪白的棉花。

奶奶和她的棉花,在我的记忆里不能分开,好像她们从来就在一起。奶奶一生一世都在那块棉花地里守望。

老屋后的庄稼地像块打补丁的褥子,东一块西一块地铺展,有菜地、有水田、有莲塘……流转着农人的四季。这么多农作物中,哪个都不如棉花那样牵动奶奶的心。

春风里,棉花苗在春风的召唤下出来,新鲜的,娇嫩的,绿得恣意灵动。奶奶心里自然有一本农事令,何时定苗,何时施肥,何时锄草,长到多高该掐尖了,什么时候要打杈了。棉铃虫肆虐的年景,奶奶整宿举着电筒捉虫,灯光在棉田游移,恍如地母提灯巡视着她的疆土。

老家的夏天总是热烘烘的,棉桃在溽热里炸开时,能听见白絮挣破青壳的脆响。奶奶告诉我,这是棉花在说话,说着说着,整片地就白了头。奶奶总是佝偻着背在棉株间穿梭,腰间系着的大包袱压得人往土里陷。棉花摘回来了,趁着阳光娇艳,摊晒在院子里的竹席上。几天后,随意从棉堆里抓一把放在牙齿上,只听棉籽嘎巴一声脆响,就算晒好了。

“头茬棉白净,晒得透,筋丝韧,留着做棉衣棉被最合适不过了。”摸着蓬松柔软的棉花,奶奶笑意盈盈。

天气转凉时,阳光也弱了,棉桃开得慢了。风雨来临前,奶奶把地里还未成熟的棉桃全都掳回家。夜晚,待一家人都睡了,她搬来一张小板凳,坐在堂屋剥棉桃,灰布衫的后背洇出汗碱,像幅未完成的山水。棉壳上的芒刺钻进指缝,久了便和掌纹长在一起。她拿针尖要我帮着挑刺时,我总是哆哆嗦嗦,不敢碰触奶奶那双粗糙的手。

“都怪那些又烂又硬的棉桃!”我嘟囔着。

“怎么能怪她呢,你看棉桃多疼人,裹着多少温暖!你们现在盖的棉被、穿的棉衣,小时候用过的尿布,哪个不是棉花做的。到了冬天,棉枝还能用来烧火做饭……”奶奶轻声说,语气倒像在护着自己的孩子。

奶奶生养了五个子女。她爱子如命,即便家境拮据,也尽力为他们谋划未来。老大学养殖;老二学瓦匠;老三种庄稼;老四是女儿,就近嫁个好人家;老幺腿脚不便,学了理发的手艺。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日子越过越好,可命运像是暗里布了一道坎,两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在五年间夺去她最年长、最看重的两个儿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失去孩子的痛苦难以言喻,一次又一次割裂她的心口,奶奶并没有一蹶不振,身影依旧在垄间移动。她说,棉花开花结果,花开花落,可等不得人!

只是,夜深人静时,我躲在堂屋的竹帘后面,瞥见奶奶把沉重的身体埋进棉花堆里,双手掩面,泣不成声。月光穿过天井斜切进来,棉絮在光柱里浮游,奶奶蜷缩成胎儿的模样,无助又苍老。棉花粘在她发间,像落了场不合时令的雪。我想走上前,却一步也挪不动,心像被一根一根棉丝勒紧了,生疼生疼。天明时分,奶奶又变回那株倔强的老棉,根系深扎在这片土地里。

随着年事渐长,家里人都劝奶奶不要再种棉花了。她嘴上答应,手里却不肯停,坚持留了两三亩地,藏在村尾最不起眼的地方。我牢牢地记住那块地的位置,每次放假回老家,家里找不着奶奶,就径直往那儿跑,一准能看到奶奶的身影。

“婆婆、婆婆!”我一边跑一边喊,她就在棉株后抬起头来,满脸皱纹盛开着笑,悠长地应一声“诶—”,把我揽入怀中。

那季棉花开得格外疯,白茫茫漫过田埂。

“等你工作了、结婚了,奶奶给你弹一床新棉被,暖乎乎的。”奶奶指着地里对我说。

后来我在异乡成家,奶奶果真托妈妈带了一床崭新的棉被给我当嫁妆,足足有十斤重。她不知道,这里气候温暖,根本不需要那么厚重的棉被。我懂奶奶的心意,始终将被子好好收藏,有时还会翻出来晒太阳。阳光穿过棉絮时,仿佛能闻见故乡泥土的气息,能靠近奶奶温热的怀抱。

奶奶晚年备受疾病折磨,但她仍然乐观抗病,她总对我们说,孙辈各个都有出息,各个都孝顺,她也想多活几年,多享几年福。晚期癌痛让她痛不欲生,奶奶只能躺在床上,用牙齿紧紧咬住棉被的一角,意识模糊时,我们听到,她在轻声呼唤两个逝去儿子的名字。奶奶去世那一年,地里的棉桃还在噼啪爆裂。她安详地躺在棺材里,我们依着她手指的方向下葬—往东北几十米,棉花地的呼吸能捎到坟头。

风过棉田时,千万朵白花齐齐颔首。我知道,有的花里藏着灰布衫的汗碱,有的花里凝着夜半的泪痕,更多的花在说些我听不懂的絮语,那大约是奶奶吟唱了一辈子的棉花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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