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里回到乡下,总爱往菜地里走一遭,只为了看一看那畦碧绿的韭菜。菜地周边散落堆围的青砖瓦缝里,残留着夜雨湿漉漉的水渍,周遭还横斜着去冬茄子的枯枝和黄瓜的藤蔓,垄间的新韭就像被谁用绿带子在赭色田埂上打了

夜雨剪春韭

□ 钟剑文

2025-03-11 来源:阳江日报

春天里回到乡下,总爱往菜地里走一遭,只为了看一看那畦碧绿的韭菜。菜地周边散落堆围的青砖瓦缝里,残留着夜雨湿漉漉的水渍,周遭还横斜着去冬茄子的枯枝和黄瓜的藤蔓,垄间的新韭就像被谁用绿带子在赭色田埂上打了活结,不管不顾地掀开土块齐刷刷地冒了出来,将二月料峭的春寒揉成指尖的翡翠簪子。

清晨的露珠缀在韭菜的叶尖上打转。我用左手拨开丛丛韭菜、梳理开杂草,露珠倏地滑下来钻进泥土里了无踪迹;弯弯的镰刀平贴着韭根,像割水稻一样轻轻一划,韭菜就分离开来,一阵清冽的香气霎时透出来。这香气像是揉碎了整个冬天的沉闷,又像是把春雷未至前的悸动都聚在一起。我用力呼吸了一下,一种熟悉的味道在心海里荡漾开去。我仿佛又回到了懵懂的年代。

奶奶说割韭要趁天光初露,此时天地清气最足,韭菜最鲜。那时她就匍匐在沾满露水的垄间,教我捧起刚割起的韭根细看,断口处泌出一滴滴晶莹的汁液,凑近去能闻到一股来自泥土的芬芳香气。奶奶说此时的韭菜鲜嫩无比,比鱼肉还鲜。可年幼的我对此懵懂无知,为什么割韭菜要一大早去,为什么一把清早的韭菜比鱼肉还好吃。直到后来在书本里读到杜甫的诗句“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听了老师的传道授业解惑,才明白春韭是鲜嫩之蔬的奥秘。韭菜白天是割不得的,因为白天特别是中午的太阳会把韭菜叶子水分蒸晒干净、口感变得干柴,同时强烈的阳光也会把刚刚割开的韭菜头晒蔫或者灼伤。割韭菜的最佳时间就是清晨,即使是早上也要在割后及时为韭菜浇水,然后撒上一层草木灰,遮挡阳光。柔润的泥土里,韭根又在积聚澎湃力量,默默酝酿新一轮的奋起。

韭菜是乡下最为常见的蔬菜。房前屋后,田间地头,乡下人的菜地里都栽有几垄韭菜,四季常青。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过后,满园的韭菜就像同时收到邀请一样相约着一起钻了出来,根白如玉,叶似翡翠,鲜嫩欲滴,袅袅摇曳在微微料峭的寒风中,令人心情愉悦。当春韭长至三叶、不出五叶,就可割头刀韭了。这时的韭菜叶片清鲜绿润,根茎洁白粉嫩,还有一抹迷人的紫。韭菜割后浇上水肥,再盖点草木灰,就日沐阳光,夜吸朝露,见风就长,只几天工夫便葱茏满园,绿茵茵纤细的身姿傲然挺立在春风里。我曾经在当晚割了韭菜,第二天一大早赶去看,拨开草木灰惊讶地发现,韭根竟长出了两厘米左右的韭白,粉嫩粉嫩的,我不禁感叹大自然极强的生命力。或许,只要你辛勤耕耘、用心眷顾,韭菜定不会辜负你,不会辜负这繁花稠密的春天,更不会辜负这平凡而温暖的烟火人间。

“正月葱,二月韭。”经过春夜喜雨的浇灌,韭菜叶片翠绿,茎叶饱满,最是鲜嫩无比,每一口都散发着春天的气息和鲜甜,常常被用作招待客人的佳肴。杜甫在《赠卫八处士》诗中云:“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可以想象,在春雨淅沥的夜晚,老友久别重逢,主人披蓑戴笠,到菜地里割来几把鲜韭,烹煮黄粱聊作新炊。杜甫一生坎坷,饱经离乱,那烛光融融、散发着黄粱小米饭与春韭香味、与故人相伴话旧的一夜,对于他来说是多么值得眷恋和珍重啊!而苏轼在《送范德孺》诗中也这样描述吃春韭的场景:“渐觉东风料峭寒,青蒿黄韭试春盘。”诗人在春日开始时吃五辛,是认为经过一个冬天五脏中积攒了许多浊气,要借辛辣之物驱除之。明朝吴中才子高启也常常在雨夜剪春韭招待客人:“芽抽冒余湿,掩冉烟中缕。几夜故人来,寻畦剪春雨。”(《韭》)春雨细细,韭叶长长,诗人剪下的是挑着雨珠的春韭,青翠欲滴,鲜嫩动人,暖人心肺的不止爽鲜的春韭,亦有诚挚的友情。黄庭坚也写过“韭菜照春盘,菰白媚秋菜”的句子,春韭鲜嫩爽口,下锅爆炒,香味扑鼻。黄庭坚一边品尝着盘里的春韭,一边看着窗边椒红瓜绿茄紫的生机勃勃的菜园子,不知不觉间已是春深。

在乡下,我们对韭菜情有独钟,眷顾如新,在烟熏火燎间吃出了心得体会。韭菜吃的是鲜香腴嫩,讲究的是旺油旺火急炒,待锅里油烧得冒热烟时才下锅,最好让韭菜带些许水珠,热油遇水,“哧拉”一声,油花四溅,仿若春天里“鼓乐齐鸣”的盛会,将韭菜覆盖上一层油膜,保住菜中鲜味和营养物不致散失;然后,搁盐、补油,再快速翻炒片刻,出锅,过程一气呵成。此时,葱嫩青碧的韭菜所特有的扑鼻鲜香,让人馋涎欲滴。相反,若火头不足,或是翻炒时间过长、油少,或是盐放早了出水多,味道都会大打折扣。可以说,只要是乡下畦头新割的韭菜,配什么都合适,炒什么都好吃。最常见的是韭菜炒鸡蛋,韭菜炒鸡蛋做法比较简单,让人百吃不厌。其实,我最喜欢的还是韭菜炒绿豆芽,做法是先用清水将绿豆芽浸泡一下、清洗干净,锅内倒油烧热,放入豆芽炒软,然后把切好的韭菜、小米辣粒一并倒进去,炒到韭菜绵软下来,加盐、蚝油调味,翻炒片刻,菜就做好了。韭菜炒绿豆芽,绿白相间,有着一种删繁就简的淡泊。同时,红色的小米辣粒点缀其间,在颜色和味道上,红椒丝亮艳,又不掩绿豆芽的明快,韭菜韬光含蓄,各行其道,相得益彰。

女儿还小的时候,一直胃口不好,脸色苍白,身体瘦弱,像一根小豆芽。特别是到春天时老说腹胀、反胃不想吃饭。医生说是肝肾阴虚,建议多吃点新鲜的蔬菜特别是韭菜。随后的一段日子里,我常常一大早就往市场里跑,买回一把还带着露珠的韭菜。开始时是做韭菜炒鸡蛋或煎鸡蛋给她吃,后来担心她久吃生厌,就变着法子做韭菜炒瘦肉丝、韭菜饺子、韭菜馄饨,以及韭菜皮蛋瘦肉汤、韭菜河虾瘦肉汤等。经过一段时间的专心调理,女儿慢慢地食欲大增,苍白的脸上现出了久违的桃红。而在这众多韭菜主打菜式中,女儿尤其青睐韭菜炒蚬肉,长大后每次去外地读书回来都指定要吃这道菜。蚬肉选取的是本地肥美的河蚬,买回来撒点食盐以清水浸养数小时,促其吐尽泥沙,然后起锅焯水,待蚬口微张,夹取蚬肉、洗净,烧热油锅,与春韭快速翻炒,搁盐,盛入白瓷碗中。但见蚬肉白嫩柔软,静卧于鲜绿茂盛的春韭中,意境清新淡远,很有江南水乡的韵味,让人食欲大振。

清代钱塘才子、美食家袁枚对韭菜炒蚬肉情有独钟,他有一个经典的菜单:“专取韭白,加虾米炒之便佳。或用鲜蚬亦可,蚬亦可,肉亦可。”蚬肉就是河蚬的肉,只是他在蚬肉基础上加入了虾米。而虾米温阳补肾,与春韭堪称绝配。其做法就是先将那种剪去头尾的小米虾,下锅旺油爆熟,盛起,待韭菜炒倒,再放入已是玲珑剔透的虾米合炒,虾鲜菜香,红绿相映,看上去就胃口大开。袁枚还谙熟一道叫“韭菜盒子”的美食的制作工艺:“韭菜切末加作料,面皮包之,入油灼之,面内加酥更妙。”就是将面粉加入猪油,揉匀乃成酥面,放热油煎炸。韭菜鱼是阳江乡间的一道美食,其烹饪方式与此类似。这样制作的韭菜鱼,其妙在于一个“酥”字,入口即酥,细腻绵软,面皮酥松,内馅细嫩,滋味互补,各得其美。

人在外面的日子,韭菜却默默地守在乡下。奶奶已经故去许多许多年了,在雨丝缠绵的春天里我依然会回到乡下,到园中亲手割一把带露的韭菜,再浇水、施肥,盖草木灰,一丝不苟。“根在土里暖着,叶子才敢往上蹿。”如今我握着镰刀,忽然明白韭菜割了又生的秘密,原来是土地把最滚烫的心跳藏在深处。韭菜割了长、长了割,一茬又一茬、一季又一季,只是割不断、理还乱,仿若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的无处安放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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