滔滔漠阳江在云雾大山挤出来后,一路逶迤南走,到阳春合水段时甩了个回旋,冲积成一块开阔平坦的河滩。香云纱基地就坐落在这块河滩上。也许是天意弄人吧。相约去基地采风的第一次因台风“摩羯”而改期,第二次成行时却又遇上暴雨而泡汤。神秘的香云纱始终在彼岸散发着似水柔情。这次借着国庆假期,约了好友终于来到基地,见到了香云纱的真面容。
一
长空清朗,万里无云,暖风和畅。初秋的阳光懒懒地洒在河滩上,远处寒烟漠漠,近处草木葳蕤。“这是晾晒莨纱的最好季节。”接待我们的是“麦花印儿”,一位来自重庆的小伙子。因着对香云纱的钟爱,毕业后穿山过水而来,在漠阳江畔扎下了根。其实,一年中适合晒莨的时间并不长。通常情况下,每年的四月初至十月底是晒莨季节,亚热带温和而充满力量感的阳光将充沛的热力通透地落在坯绸上,让薯莨色汁淋漓尽致地渗透进纵横交错的纤维里;但中间的农历小暑、大暑和立秋节气期间由于日照过于强烈、气温太高,会导致绸丝变硬发脆、纱纹爆裂,因此不宜长时间暴晒,要暂时收仓。直到八月中下旬才能复工,十月底又要收工了。十一月后因北方干燥的季候风南下,就不宜于晒坯绸了。
开阔的晾晒场上,工人们趁着好天气正在加紧干活。一张张坯绸陆续从仓库里被工人合力拽出来,又被平整摊开,拉紧、绷直,搁在晒场上接受阳光的抚摸。“麦花印儿”说,这样做的目的是让晾晒的坯绸能够更多更均匀地接触到阳光。平整的晾晒场被精心保养和修饰过,像一张巨大的毯子,泛着悠悠绿意。坯绸对晒场要求极其严格:地面平坦,以泥垫底,上铺细砂,再在其上密植约一至两厘米厚的青草,并且草要枝梗粗壮,不能过软也不能过硬,过软受不了坯绸的压力会与沙尘接触,过硬则会让坯绸在晾晒拖拽过程中受损。最佳的草则是一种俗称“爬地老鼠”的小草,这种小草茂密坚挺,可恰到好处地支撑坯绸,不至于污染沙尘,又因草类受天地雾露的滋润,纱身始终保持素洁干净。
晒场东北面有一排低矮的房子,走进去发现红色渣滓堆得到处都是,仿佛一个大染缸。工人们正将一种红色的汁液倒入一个水槽里,把纱绸坯放入红色汁液中,用手将整匹坯绸按入汁液,不断轻拍抚弄,让坯绸的每一方寸都沾到汁液,然后捞起,晾在一旁的木架上。等它自然脱水后,就拽到外面阳光下晾晒。
汁液黏稠、无味,凑近细嗅有一种淡淡的香味,汁液表面泛着摄人的金属光泽,依稀照人,心里不由得颤动了一下。“麦花印儿”说,这是薯莨水,是浸染香云纱不可或缺的颜料。我不禁对这种叫“薯莨”的东西产生了兴趣。
二
回来后,我就度娘了一下,才惊讶地发现,原来一直遗落在历史浩渺烟云中的“薯莨”身份还真不简单。薯莨,是一种薯蓣科薯蓣属的缠绕粗壮藤本植物,其块茎为圆锥形、长圆形或卵圆形,外表棕黑色,断面红色,干后呈铁锈色。薯莨的茎右旋,有分枝,基部有刺;叶片为革质或近革质,长椭圆状卵形;花序为穗状花序;果实为三棱状扁圆形。薯莨的花期为四到六月,果期从七月持续到翌年一月。
薯莨与香云纱扯上关系,主要是它的块茎,它的块茎富含单宁。单宁可以提制栲胶,或用作染丝绸、棉布、渔网。薯莨经熬煮提取的薯莨汁为红色胶汁,见水则黑,用其染成的布为黑色,具有耐穿、易干、不渗水的特点。据说最初发现香云纱能与薯莨发生关系的,是一群渔民。渔民在用薯莨浸泡渔网时,发现渔网变得坚挺耐用,而渔民在浸泡渔网时衣服上也染上了薯莨汁。久而久之,渔民发现衣服浸泡了薯莨汁后,也像渔网那样坚挺了。再加上沾染了河泥,衣服发出黑色的光泽,而且越穿越柔软耐用。因此,渔民在浸泡渔网时,也开始用薯莨汁浸泡丝绸面料和日常生活的衣服。北宋科学家沈括在《梦溪笔谈》里这样记载:“《本草》所论赭魁(即薯莨),皆未详审。今赭魁南中极多,肤黑肌赤,似何首乌。切破,其中赤白理如槟榔。有汁赤如赭,南人以染皮制靴。”
而奇怪的是,薯莨汁液明明是红色,染过的织物怎么会变成黑色呢?对于这个问题,清代屈大均在《广东新语》记载:“薯莨产北江者良,其白者不中用,用必以红。红者多胶液,渔人以染罛罾。使苎麻爽利既利水,又耐碱,潮而不易腐。薯莨胶液本红,见水则黑。诸鱼属火喜水,水之色黑,故与鱼性相得。染罛罾使黑,则诸鱼望之而聚云”。屈大均认为“薯莨胶液见水则黑”,浸泡过薯莨液的渔网遇河水就变黑了。
纵使这样,还是无法打消人们的疑虑,锲而不舍地对此进行追问。上世纪初,广东丝织业发展进入全盛时期,当时全省有大小丝织厂数千间,晒莨场五百多个,形成了巨大的社会财富,引起了当时军阀和土匪的觊觎,经常组织匪徒对丝织厂和富商进行劫掠、骚扰。有次一间丝织厂收到匪徒将来抢劫的风声,立即组织人将工场上一批已晒莨变成赭红色的纱绸迅速藏到附近的河道中,并用河中污泥将纱绸掩埋。待匪徒走后,丝织厂就把这批纱绸从河道中挖出来、冲洗干净污泥,竟发觉其中有一部分纱绸变成了深黑色,怎么洗也洗不掉。后经过一番认真研究,怀疑是污泥所引起。于是,将这批纱绸照样重新埋入污泥中,过了一段时间,再挖出来,果然全部变成了深黑色,从而初步揭开了纱绸变色的秘密。
三
漠阳江源远流长,很早就有人类居住,先人们曾在这里临水而居,繁衍生息,上游的陂面段就留下了距今1.6万年的独石仔古人类文化遗址,河道中曾挖到古沉木、铜鼓和各类兵器,让人真切感受到这片土地未曾触碰的宁静与原始。千百年来,人们在漠阳江流域良田沃野上辛苦耕作,“深处种菱浅种稻,不深不浅种荷花”,自古就是鱼米之乡。在漠阳江众多的河汊河道中,完好地保存着长期经不断沉淀而成的富含高价铁离子的河泥。正是这独具天然优势的优质河泥和广阔的蚕桑基地,吸引了广新公司前来经营香云纱的制作。
初秋的清晨,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河湾晒场草地草尖上还挂着晶莹的露珠。旁边的“麦花印儿”说,这时候是一天中取泥的最佳时间。因为河泥含铁离子太多则色黑土厚,不见灵动,且令涂层过多,河泥无法紧密附着绸面而极易脱落;若含铁离子太少则会仅黑不亮,缺乏闪动色泽与跳跃灵性。而清晨的河泥最为潮润而绵软,湿度足够,铁离子适中,是坯绸过泥的最佳材料,这时候取回来的泥土能彻底地渗入坯绸纤维中,让彼此交融,产生奇妙的化学变化,达到水乳交融的效果。
制纱工人取回河泥,为坯绸过泥。过泥是坯绸染整中最为关键的工序,须将灰黑色的河泥搅成糊状,薄敷于经多次莨水浸泡的绸面,让薯茛中的单宁与河泥中的铁离子发生化学反应而将绸面染成黑色、褐色。过泥须在夜间进行,同时必须赶在日出前完成,以免因阳光照射染黑底面。当第一道初秋的阳光洒在晒场上时,工人们已将坯绸拽出来铺在草坪上,一地色彩斑斓,仿佛拢着一个缤纷的梦。我不由得放慢脚步,踮着脚尖从旁边走过。我担心满挂尘世负荷的脚步不小心将那草尖上的露珠碰落,那缀满阳光的露珠会碎在草丛里,更担心我那不懂风情的指尖稍不留意就将那个宁静的梦刺破。
随着太阳慢慢升高,阳光和草地将黑泥的水分吸干后,工人们又将布料放到河中漂洗,再涂抹、洒莨水、封茛水、煮练、卷绸、过泥、洗涤、晒干、摊雾、拉幅、整装等十四道工艺,如此循环反复,每一匹香云纱都要经过“三洗九蒸十八晒”三十六道工序,耗时一年的漫长过程才能制作而成。可见,香云纱制作工艺极其复杂,每一道工序也极其讲究,无论是薯莨水的浓度,还是晒莨、封莨的次数,都由染整师傅根据具体情况灵活调整,“因天而异、因地而异、因场而异、因人而异”。因此,每一匹香云纱都是一颗独一无二的灵魂。
阳光、泥土、草地、河水、薯莨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香云纱就这样与这片土地、与大自然紧紧地“贴”在一起。几百年、几千年漫长岁月里,草木、时俗、人情、世风都在流转变迁,惟香云纱从未改变,它依然需要人力浸染、上泥、晾晒,依然需要一丝不苟的工匠精神。
四
从晒场上穿过来时,我们走进了东面的香云纱展览馆。一匹匹香云纱在高高展馆墙壁上垂挂着,仿佛一条条从高处飘下来的彩色瀑布,充满着灵动线条。我专注观察着每一件展品,仿佛穿越时空,亲身感受香云纱制作工艺的繁复与精湛。绸面上那细腻的纹理、独特的色彩,无不诉说着岁月的故事和时光的荏苒。
我是一位农家孩子,自小生长在物资匮乏的环境中,对于丝绸的认知仅仅停留在书本上,停留在“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上,真正是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的“现实版”。在此之前我对丝绸的印象是奢侈品,是大户人家的标配,是一个笼统而模糊的范畴,后来随着年岁的增加和阅历的增长,才知道丝绸原来还有很多种类,“丝”是“丝”“绸”是“绸”,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是两个不同的物种;再后来我还认识了“绫”“罗”“绸”“缎”,现在香云纱展馆我又认识了“纱”“纺”“锦”“绉”。在众多种类中,据悉“罗衣”是最为珍贵的,“罗”还可分为横罗和直罗。曹植在《洛神赋》中对“罗”有过这样的描述:“奇服旷世,骨像应图。披罗衣之璀璨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
“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香云纱布料非常独特,在众香国里,它是唯一用纯植物与矿物染成的丝绸面料,穿的时间越久远,会变得越来越柔软。因为香云纱与汗液发生反应,其表面的裂痕会慢慢消失,随着表面的涂层慢慢脱落而呈现一种惊艳时光的颜色。最奇妙的是,随着时间的流逝,香云纱还会慢慢发生不同的变化,颜色越来越浅、纹理越来越细,露出褐黄色的纹理底色,如同时光赋予了它生命。作家张爱玲一直追捧香云纱,她把对香云纱的喜爱揉进小说《沉香屑·第一炉香》和《金锁记》中,她在《金锁记》中写道:“七巧穿着白香云纱衫,黑裙子,然后她的脸上像抹了胭脂似的,从那揉红了的眼圈儿到烧热的颧骨。”
一枝芙蕖,潋滟了一怀心境;一袭轻纱,惊艳了一段时光。望着眼前一匹匹经过薯莨、水、泥土、阳光的一次次浸染、发酵,一次次经过漫长岁月的打磨,粗粝的坯绸终于在浴火中涅槃重生,蜕变成让世人艳羡的香云纱,仿佛心被揉进一片色彩里。凝神间,脑海浮现一帧镜头:
一位结着愁怨的姑娘,一把油布伞,一条青石巷,穿着沙沙作响的香云纱,袅袅婷婷地走来,又远去,留下太息般的眼光,和丁香般的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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