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社把《同志与情人》的校样寄给我,让我过目。这时,我不禁想起译者杨德友先生,想到他未能看到此书的出版,心中不免难过。

杨德友先生印象

□ 林贤治

2024-04-19 来源:阳江日报

△ 杨德友(左)与学生杨晋龙,摄于1967年

出版社把《同志与情人》的校样寄给我,让我过目。这时,我不禁想起译者杨德友先生,想到他未能看到此书的出版,心中不免难过。

我与杨先生缘悭一面,在他生前,彼此唯靠电话联络。最早通话,回想起来,当始于《寒星下的布拉格》一书的翻译。

《寒星下的布拉格》是捷克犹太女作家、翻译家海达·科瓦莉的回忆录。作者一度关押于奥斯威辛集中营,书中记叙了她先后在纳粹和苏联的极权主义统治下的布拉格生活。《英国电讯报》称此书“是整整一代人的历史肖像,不仅仅是捷克,而是整个东欧”。我托朋友在美国寻得此书,买下版权,同时联系译事。当译稿完成之后,广西师大出版社的编辑方与我联系,谓早前已约请杨德友先生翻译,问是否可用杨译?然而木已成舟,只好谢绝。

不意,某日忽然接到杨先生从山西打来的电话。一个温和的略带沙哑的声音。他一边轻笑着说话,连声称赞海达回忆录,祝贺它能在中国出版。他早知道我无法采用他的译稿,电话里只是请求我,容他把稿子寄过来,让我对照校读,或可从中减少一些错误,使书稿更臻完善。意思很明白,无非希望他的翻译有一点实际上的用处罢了。这哪里算得是请求?分明是一种赏赐!当时,我顿然感到电话那端的老头特别可敬,而且可爱!

《寒星下的布拉格》是我取的书名,杨先生直译为《悲星之下:布拉格生活》。编辑过程中,我多次把杨先生的译法转告译者,大多能得到译者的认同。前前后后,确实改正了手头译本的几处错译,还有其他一些不准确和不顺畅的地方。书出来后,很遗憾不曾建议译者写个后记之类,记下杨先生为本书所付出的劳动,感谢他无私的奉献。原想借再版的机会,对此作出弥补,无奈书卖到中途就不能再卖了。这是一个错误,这种忽略原本是不应该发生的。

过了不久,我看到一条海外的书讯,说有一本卢森堡给她的情人莱奥·姚吉切斯的书信集,上世纪七十年代在纽约出版。卢森堡是我景仰的革命家,读过她的文集和各种传记,编辑出版过她在斯大林时代被列为禁书的《论俄国革命》,还有《狱中书简》。得知她有这样一部“情书”,非常兴奋,立刻让美国的朋友买下寄了来。

拿到原书之后,首先想到杨先生,便径直给他挂电话,请他翻译。他爽快地答应了,说手头还压着几部待译的书,但愿意给卢森堡让路。还告诉我说,著名的卢森堡研究专家程人乾先生是他所在的山西大学的校长,生前经常和他谈说卢森堡,因此印象深刻。书寄出之后,大约过了三几个月,译稿已经来到了我的桌面上。

我通读了全稿,译得很有神采。在一些有疑问的地方,我划出记号,注上文字之后寄还杨先生,请他再梳理修饰一过。杨先生实在是一个热情又谦和的人,定稿时发现,许多地方都接受了我这个门外汉的意见,重新翻弄过了。

我将《同志与情人》,连同原先编就的《狱中书简》,作为姐妹书,交由当地一家出版社出版。集中了两个带自叙性文本,本意在突出卢森堡热爱自由和富于情感的一面,人道主义的一面,力求呈现“嗜血的罗莎”作为一个革命者亦刚亦柔、水火兼容的完整性形象。阅读卢森堡,我相信,将有助于揭开二十世纪末鸦噪一时的“告别革命”论对历史真实性的遮蔽,纠正长久以来对革命和革命者的一种建基于唯暴力论的传统的误判。后来,出于某种可理解的原因,两书出版的事中途被搁置了下来。

杨先生曾经询及译稿的情况,我做了解释,从此不复过问,直至去世。我感觉,杨先生对我是信任的。信任是一种负担,令我想起鲁迅在白莽《孩儿塔》序文中的比喻,说存放亡友的遗文,就像手里捏着一团火,企图给予流布。杨先生的遗稿,在我也有着同样的焦灼之感,何况里面还真藏着一颗灼热的灵魂呢。

我把卢森堡的两部译稿交给上海的一位朋友,曾为我的著作做过责任编辑的周向荣女士。她离职后,把稿子转给商务印书馆的龚琬洁女士,同时告诉我,龚女士正好是一位喜欢卢森堡的人。从纽约到广州,到西安,到上海,然后到北京,卢森堡在纸上辗转了这么多个城市,总算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

日前,我找出一本《怀旧的未来》来读,赫然见到杨德友的名字。书买了许久,到手时瞥了一下便塞进了书堆,顾不上作者和译者。原以为是一部闲书,实际上是一部独特的文化史著。这部书提醒我,杨先生定然译过不少为我所未见的书。打开“百度”查看,这个杨德友和别的杨德友混在一起,在众多照片中,他的似乎只有一张。介绍说是1938年生人,80年代以后在美国多所大学做访问学者,曾被波兰驻华大使馆授予“传播波兰文化波兰外交部长奖”,译著约三十种左右。此外,不见有评论的文字。我找到杨先生的外甥女,香港城市大学教授魏时煜女士,问及杨先生情况。她随即发来多份资料,其实是一份扩大了的书单,外加当地报纸的介绍,以及杨先生本人的自述,统共不足三千字。这就是杨先生的个人史的全部。

杨先生的翻译成就,与他在知识界的声名相比,显然极不相称,这使我感到惊异。统计一下,我购得杨先生的译著共有十余种,《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在文界颇流行,其他像《理解俄国:俄国文化中的圣愚》《帝国意识:俄国文学与殖民主义》《托尔斯泰与陀思妥耶夫斯基》《梅列日科夫斯基与白银时代》《未完的对话》等,关于知识分子与自由,政权、制度、意识形态与文学的生成,民族主义、民粹主义的凝集现象及其强制性、腐蚀性影响,所论都极富于启发的意义。杨先生所译,遍及文化、文学、宗教、哲学、历史学、心理学、教育学诸多领域,涉及英、俄、波兰等多个语种,除了学术论著,小说、诗歌、传记,乃至书信集、歌曲集都有译本,各有匀称漂亮的体态。一边译理论,一边译诗,当是何等的左支右绌,在杨先生这里却是得心应手。如此广泛而不失精到的翻译,国内几人可以做到?仅四十种译著数目,体量之大,在翻译家中也是罕有的。然而,当人们谈论读书,谈论文化的时候,竟未曾听到有人说起杨德友!

我很感慨,和魏时煜女士谈起来,她说,在她的印象中,杨先生从来是一个低调的人,即使条件优渥,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她还告诉我,杨先生本来是北京人,满汉混血。1957年时,考进北京外国语大学,因为同情“右派”,被迫转学至山西师范,从此一直困居太原。当时北京有不少学生被打成“右派”,其中,林昭就是由反右积极分子转而同情“右派”,终至划为“右派”的。据说运动规定低年级生不“戴帽”,杨先生正好念一年级,幸得宽大处理,仅指定从此不许返京而已。然而,魏女士说,这对杨先生的打击特别大。他热爱北京,把他从故土流放至边远之地,可让他在内心里挣扎了整整一生。

我发现,杨先生的几十部译著,还有许多译文,都是在“文革”后爆发般地集中发表的,令我想起太史公《报任安书》中关于“发愤”著述的话:“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杨先生所译,以文化著述为多,尤其是俄国文化,俄国知识分子的思想与文学。其中的自由、苦难、乡土感、人民性,在老一代知识分子中是有影响的。在译博罗夫斯基的《石头世界》时,杨先生自白说,翻译这位波兰作家小说的过程,就是他长达几个月“梦魇连绵、睡眠不安的日子”。“为了哀悼几百万无辜的亡灵”,他说,他愿意“在精神上勉为其难地陪伴他们”。他译密茨凯维奇、米沃什、申博尔斯卡,他人酒杯里的那些激愤的、忧伤的诗句,想必要使他微醺的了。

与其说,翻译是杨先生的一种生活方式,毋宁说是生活本身。说到杨先生,魏时煜女士在信中强调指出,一直没有能回到北京工作,是他一生的隐痛。她认为,杨先生在山城太原,很少有人能够平等对话,所以是寂寞的。这种寂寞,她和全家人都很了解。于是我想,杨先生一定把翻译当成重现的家园,从中建造、耕耘、种植,通过日夜不停歇的劳动,藉以驱除内心寂寞的罢?

寂寞养育了一个人的灵魂和文字,这个人,连同他的文字是我所信任的。寂寞是噬人的事,没有人甘受如此西西弗斯式的自我折磨,尤其对现时代的知识精英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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