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奋(右)和张秀芳在教小朋友唱咸水歌。
织网、唱咸水歌,成为蔡奋等疍家妇女晚年的娱乐生活。
7月,休渔期的阳东区东平镇文化站,灯火辉煌,海风送来熟悉的咸涩味道,那是大海的呼唤,也是咸水歌的底色。一场由镇老协咸水歌队精心组织的“休渔期渔家女唱咸水歌”活动正在这里举行。身着鲜艳疍家服饰的妇女们精神抖擞,成为广场上亮丽的风景线。
蔡奋深吸一口带着海味的空气,嘹亮的歌声瞬间划破夜空:“哥兄呀,党的政策好哩,东平渔港面貌新呀!”张秀芳立刻接唱:“细妹呀,科技捕鱼强哩,船船满载渔获归呀!”婉转悠扬的旋律引来街坊和游客。
人们沉醉的,不仅仅是那独特的歌声旋律,更是渔家女们在歌声中自然流露的一招一式——模拟撒网时手臂有力的挥动,模拟摇橹时身体的韵律摆动,在旱地花艇上模拟的婚嫁场景……每一个动作都那么娴熟、自然,那是长年海上劳作刻进身体肌肉里的记忆。
■ 文/图 阳江日报记者 刘再扬
休渔期的东平渔港,泊满了归航的渔船。在这片静谧之中,一串清亮、婉转带着独特韵律的歌声蓦然响起,瞬间漾开了渔港的宁静:“阿姐呀,”一个嘹亮的女声引出了歌头“乜鱼清蒸味道正,乜鱼能成一夜埕?”歌声未落,有人答唱“细妹呀,白鲳清蒸味道正哩,刀鲤红三能成一夜埕呀!”这风味浓郁、一问一答的“一呀一哩”的对唱,是东平渔港独有的背景音。几位头戴疍家帽,身着鲜艳疍家衫的大妈,正聚在镇文化站纵情放歌。她们脸上刻着风浪的痕迹,歌声里饱含着对生活的热爱。
一位带着专业相机的广州游客被这原生态的歌声吸引,好奇地走近,刚举起镜头准备捕捉这独特的渔港风情。大妈一句“广州客有心呀,有心又到东平来旅游哩!”这即兴的咸水歌,如同浪花拍岸般自然天成,让游客瞬间愣在原地。
领唱的大妈叫蔡奋,年逾七旬,她拍了拍身边的张秀芳说:“唱了一辈子啰!一日不唱,喉咙痒,心里头空落落的,像丢了魂儿!”这支由二十位老姐妹自发组成的咸水歌队,是东平镇老年人协会的“金字招牌”,更是疍家千年歌谣在东平鲜活的守护者。
这歌声的根脉,要回到半个多世纪前那颠簸的浪尖上。小小的蔡奋,跟随在东平公社东方红渔业队工作的父母,挤在吱呀作响的风帆船里,远赴海南三亚、汕尾等海域。每一次出海都是一次与风浪搏斗、与家乡隔绝的漫长旅程。在浩瀚无垠、单调得令人窒息的茫茫大海上,咸水歌成了疍民唯一的慰藉,也是沟通的桥梁和劳动的号子。
船头,父亲粗粝雄浑的号子响起:“风正悬帆呀,”船舱里,母亲柔和婉转的歌声应和:“鱼虾又大汛呀。”拉网时,众人合力,歌声统一着节奏:“阿哥力气壮呀,”收获时,喜悦溢于言表:“打得鱼虾满船舱哩。”
这些歌,没有固定的曲谱,歌词随口而出,应景而作,或诉说劳作艰辛,或表达思乡之情,或相互打趣鼓励,或赞美渔获丰收。它们像海风一样自由,像海水一样渗透。幼小的蔡奋蜷缩在摇晃的船舱底,耳濡目染。她觉得这调子出奇地顺口,仿佛生来就会。海风呼啸是伴奏,浪涛翻涌是鼓点。
成年后,蔡奋嫁到东平红星渔业大队,在夫家的渔船上,劳作是永恒的主题。沉重的渔网、灼人的烈日、漫长的漂泊……每当汗水浸透衣衫,疲惫爬上肩头,蔡奋在船头扬起的清亮歌声,竟神奇地驱散了孤寂,消解了辛劳。
几十载春秋,潮涨潮落。蔡奋一家凭着勤劳的双手,终于在陆地上建起了新楼,生活如同她歌里常唱的“芝麻开花节节高”。虽然不再搏击远海的风浪,但蔡奋心中的歌谣从未停歇。她和张秀芳等一群热爱咸水歌的疍家老姐妹,成了最亲密的歌友。闲暇时,榕树边、家门口便是她们天然的舞台。即兴的对歌随时上演,内容从回忆往昔的艰辛到赞美当下的富足,无所不包。岁月的沉淀,让她们的歌声褪去了青春的激越,却增添了如老酒般的醇厚与悠远。
东平镇老年人协会的成立,为这群歌者提供了一个更大的平台。协会敏锐地意识到,咸水歌作为东平乃至阳江宝贵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正面临着传承断层的严峻挑战。能唱、爱唱、会即兴创作的,几乎都是蔡奋她们这般经历过海上风浪的老一辈。为了留住这“浪尖上的天籁”,协会将热爱咸水歌的老人们组织起来,正式成立了“镇老协咸水歌队”,蔡奋、张秀芳等成为了核心骨干。
她们自掏腰包,精心添置了传统的“疍家衫”,制作表演用的渔网道具,复原了极具疍家特色又承载着独特文化记忆的“旱地花艇”。
每当夜幕降临,镇政府灯光球场、镇文化站、镇渔歌舞台,便成了咸水歌队亮嗓的平台。姐妹们穿上统一的疍家衫,蔡奋往往起个头,歌声饱含深情:“哥兄呀,今日疍家生活真系好过那从前。”张秀芳等姐妹立刻接上:“细妹呀,你家里又建楼房又买小汽车哩。”
那饱含生活气息的歌声,充满了真挚的喜悦和对新时代的感恩,吸引着邻里街坊和好奇的游客驻足。掌声、喝彩声伴随着歌声此起彼伏,台上台下,情感在熟悉的乡音乡韵中交融。这源自惊涛骇浪的古老歌调,在东平找到了新的充满生命力的回响之地。咸水歌,不再是海上漂泊者的孤独低吟,而成为岸上疍家人共享幸福、表达心声的集体欢歌。
然而,望着台下稀疏的年轻面孔,蔡奋和张秀芳心中总不免掠过一丝隐忧。在一次排练后的茶话会上,蔡奋忧心忡忡地说:“我们这把年纪了,还能唱几年?咸水歌这‘看物唱物、看景唱景’的本事,年轻人不学,怕是要失传了!”镇老协负责人吴潘也深表认同:“目前全镇能像你们这样张口就来、即兴创作的,基本都在50岁以上。断层,是最大的危机。”
这份共同的忧虑,化作了行动。蔡奋、张秀芳和几位队员,将一些街坊小孩拢了起来。“孩子们,知道咸水歌是啥不?它不是电视里明星唱的那种歌。它是过去我们疍家人的爷娘,在茫茫大海上,顶着风顶着浪,心里头憋不住的话啊!”蔡奋顿了顿,眼神仿佛穿越时空,回到了那摇晃的船舱:“拉网累得骨头都要散架了,唱一唱,嘿,劲头又来了;漂在海上,闷得心发慌,对着海天吼几句,心里就亮堂了!高兴了唱,想家了也唱……这是我们疍家人自己的声音,也是大海的声音!”
蔡奋清了清嗓子,示范了一句古老而悠长的调子。孩子们脸上满是新奇。但当她尝试教唱那些蕴含深厚历史、充满特定劳作场景和古老词汇的传统渔歌时,孩子们的眼神里渐渐浮现出懵懂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那些描绘拉网艰辛、思念岸上亲人的沉重情感,那些“一夜埕”“红三”等特定渔获的词汇,对于生长在新时代、从未经历过海上漂泊的孩子们来说,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历史幕布,难以触摸和理解。
看着孩子们有些茫然的表情,蔡奋没有气馁。她心念一转,一个主意涌上心头。她拍了拍手,吸引了孩子们的注意,脸上绽开温暖的笑容:“来,阿婆教你们唱个新的!唱唱咱们疍家人现在的好日子!”她即兴哼起:“如今疍家生活好呀,如芝麻开花节节高哩。”“细仔读书又聪明呀,长大出国好留学哩,归来建设好咱东平呀!”旋律依旧是那熟悉的水上韵律,婉转悠扬的“一呀一哩”拖腔韵味十足,但唱词却变得鲜活、亲切,令孩子们笑了起来:这歌里唱的,不就是我们自己,不就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生活吗?
这个尝试让蔡奋豁然开朗。她找到了传承的“门径”:从中选取内容简单、贴近童心、反映新时代生活的歌曲进行教唱。同时,像讲述古老而神奇的传说一样,为孩子们描绘每一首传统咸水歌背后的故事——风浪中的勇敢、丰收的喜悦、思乡的愁绪。她鼓励孩子们多听、多看、多揣摩那独特的韵味,尤其是“一呀一哩”的拖腔和即兴创作的乐趣,让兴趣自然而然地浸润他们的心田。
看到孩子们从最初的羞涩躲闪,到渐渐放开嗓子,再到能自信地跟着旋律哼唱,甚至尝试用简单的乡音即兴对答几句时,她内心的喜悦难以言表。蔡奋深信,只要坚持下去,这穿越了千年风浪的歌谣,必将在新一代东平人的血脉里,找到奔涌向前的力量,让咸水歌真正在家乡“活”起来,焕发新的生机。
一位带着孩子的游客说:“这咸水歌,不是博物馆里的老古董,是活着的疍家历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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