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阳江籍著名诗人、学者林贤治作序推荐的中国首部诗歌地方志《阳江诗志》,近日由花城出版社出版发行。
阳江是粤西南海边一个古老而又年轻的城市。这里有三十五位诗人以个人的视角和体验,通过诗歌的方式撰写一部地方志。他们在这片土地上发芽长叶,拔节开花……这里有故园的风物,青春的歌咏,欢爱与忧思。丰饶的土地,久远的历史,被燃烧的激情、探究的思考所激活,现代诗歌的光芒穿透山海,穿透个人与时代的命运,汇集成一曲多声部的交响乐。
《阳江诗志》还创新性地在诗集后面附上“索引”,将入选诗歌作品中出现频率较高的形容词,以散文诗的方式作精要解读,别具一格,亦是编者的一次成功“实验”。
林贤治,诗人,学者。1948年生,广东阳江人。
著有诗集《骆驼和星》《梦想或忧伤》;散文随笔集《平民的信使》《旷代的忧伤》《孤独的异邦人》《故园》《火与废墟》;评论集《胡风集团案:20世纪中国的政治事件和精神事件》《守夜者札记》《自制的海图》《五四之魂》《时代与文学的肖像》《一个人的爱与死》《午夜的幽光》《纸上的声音》《夜听潮集》;文学史著作《中国新诗五十年》《中国散文五十年》;政治学著作《革命寻思录》;自选集《娜拉:出走或归来》《沉思与反抗》《林贤治自选集》;传记《人间鲁迅》《鲁迅的最后十年》《漂泊者萧红》《巴金:浮沉一百年》;访谈录《呼喊与耳语之间》等。主编丛书丛刊数十种。
多年来,每年都会收到一些从各地寄来的诗刊,使我得以熟识《诗刊》的围墙之外许多年轻的面孔,听到他们或押韵或不押韵的声音。后来,刊物少了起来,打听之下,才知道陆续停办了。我编过刊物,深知此中的艰难,何况在民间,能否获准出版发行且不说,仅筹措资本一项,便足够逼退天真烂漫的小诗人了。但有一种诗刊,近二十年从未间断,每期准时到手的,就是《蓝鲨》。
在我的家乡阳江市,有十来个写诗的青年凑到一起,成立一个小小的诗社,算是有了自己的园地。《蓝鲨》长开本,质朴、大方,却也不失雅致。随着岁月的推移,诗刊日渐变厚,不少外省的诗人也参加进来了。刊名很好。蓝鲨,作为大海的族类,野性难驯,始终向往运动和无限。
诗社发展起来以后,陆续编书出版。我曾收到几种多人合集,日前又收到新编的一种:《阳江诗志》。故园的风物,青春的歌咏,教我非常喜欢。
以诗的形式编写地方志,就我所见,在全国恐怕还是第一部。地方志记载地方的历史、地理、民俗、文化、生产和生活等,它是记录性、实证性的,巨细无遗。“诗志”则取人文的部分加以扩大,它是阐释性的,诗性的,审美的,多出一层情感色彩。故土的一切,只要插上诗的翅膀,就会飞越固有的疆域,魔幻般获得更大的空间。
叙说阳江本土,对诗人来说,无须乎依赖典籍和传说。他们生于斯长于斯,完全可以从生活出发,从个人的生命体验出发进行书写。许多诗人直接歌唱出生地,那里的田野、村舍、牲畜,种植的各种作物。陈计会的《报平村》,写城镇化带给农村的变动是典型的。推土机倾泻红泥,覆盖大片水稻,“遗留下/一望无际的风,以及/疯长的野草,没有牛哞的春天”,全篇充满痛感。作为现场的目击者,诗人袖手,沉默,有笔瑟缩在衣袋里,嗫嚅如听鼠嚼。他无力制止,自责为“同谋”,表现出少有的批判的勇气。
林枢写阳西地区的盐田,瓷片厂的旧址,还有青洲岛的破船、礁石、渔火、“北来的候鸟”,构图空旷而凄冷,感喟岁月的“刻骨艰难”。谭夏阳和容浩同时回到少年,却是两种不同的情调:或者神秘的悦乐,或者无端的怅惘,而幼小的心灵一样有着虚缈的星芒和远方。
另一群诗人,如张牛、陈舸、王洁玲、黄昌成、颜仰建等,使用“时髦时代”的形式:旅游来描述阳江的山水,各地的胜迹。由行客的状态所决定,多着意于形象的描摹和风景的组合,用笔近于油画的平涂,不像雕刻的深入,少了“土生子”身上的那种沉坠感。陈舸的《独白》是遒劲的,繁复的;诗句作长方形排列,严整有如沙积石累,凸出视觉形象,颇具匠心。
无论取何种视角,本土诗人的地方叙事,无不深情贯注。陈晓君称阳江为“我的小城”,陈锦红称阳春为“我的花园”,“我的”都非巧合,而是抒情主人公同为恋乡情结的羁系所致。
“南海Ⅰ号”在全国是有名的。巨大的船体出土之后,让时间和辉煌停泊在博物馆里。诗集中有两位诗人写到它,面朝瓷器的方阵侧身而过,陈舸神往于打捞本身,在动荡的水波和沙粒中发现“回”字形物体,颇有点形而上的味道;冯瑞洁则在沉落海底的词语中,读到人间的创伤和寂寞,而对久远的无名的水手起了深深的缅怀。
在伟大的废墟对面,诗人寻找另一些旧址。陈世迪的《水埒街》,黄赤影的《七贤书院》,同时注目于一种文化精神的失落。水埒街内的孝则图书馆已成危房,红砖封门,木窗破败,墙壁为爬山虎、野芋、蕨草所包围,恍如陷入幽谷。七贤书院深锁大门,“阳光喑哑,任性青苔拾级而上,长至瓦楞”,一样是绿色的荒芜。不同的是,黄赤影对未来有所期待,所以写“庭院如今容颜不再/却气度非凡”。诗中特别写到庭内的古梅,被台风连根拔起,依然葳蕤生长,为等灵魂开花。陈世迪站在黄昏中,独对阁楼的深寂,却觉得“没有什么能抚慰/颓败的事物——叙述,或者赋形/恰恰是我路过虚空的法则”。他自语道:“我的目光能凭空创造什么,/捏起双拳,更深的空无还在掌心。”
大约诗人是喜欢怀旧的,伤逝的。其实,追忆是人类的一种习性,可以说是基本人性之一。所以地方志有一个重要的部分留给民俗,旨在记录世代的文化智慧,使优秀的传统得以承传。书中,于是出现古村落,老井,石磨,笠帽,土制染料;出现“细嚼慢咽的乡音”,山歌,哭嫁;出现奔跑的稻穗,海味的网,土特产,“风雨、烟火和烈火的名字”;出现风筝,龙舟,舞狮人……阳江的风筝节是盛大的。而诗人的梦想,无论如何斑斓,“上升,接近太阳和飞鸟”,(王洁玲《风筝》)依然牵挂故土,飘荡中载着乡愁。端阳节赛龙舟热闹非凡,“鼓声,五月的雷霆/江面燃烧纯白的焰火”;(冯瑞洁《扒龙船》)“那群抱着河流舞蹈的人民/在五月的潮音中/穿越一河亘古的传说”。(田夫《五月的黄什河》)诗人在发扬踔厉中,听得见鼓声以外的另一种音乐:飞鸟、庄稼,葱茏的草木、风和河水互致的回声。
安土重迁,慎终追远,是农耕社会的一个传统。诗志中,诗人以个人经验注释这个传统。林改兰的《老屋》,全诗很短,而心事绵长:
窄小的四方窗口闯进一柱光
往事纷纷扬扬无法落定
更大的黑暗被门闩锁住
莫可名状的心事
青砖色泽依然鲜艳
执着的固守
触摸雕花
百年的忧伤从指尖飘落
曾静默地以美丽的姿态守候
终有人叩响门扉
门闩已坏
屋内早已沧海桑田
卢晓莲也写老屋,写的是其中的两把椅子。诗人回忆说,十多年前,母亲坐着一把,手抚着另一把等候归人。最后说:
现在,我越来越少回去了
似乎回去,只为到老屋
坐坐那把等了太久,也不见
爸爸回来坐的空椅子,再摸摸
另一把,也空下来的椅子
人去楼空,物是人非。诗句简朴自然,不胜今昔之感。书中收入项劲的三首诗,都是怀念父母的。其中《日记一则》,以喜剧的形式出之,艺术上很有特点。诗的开头点明时间:“三年以后”,接着大事铺张地写他如何张罗一顿晚餐,至最后一节,顿时出现戏剧性转折:
哦,姐姐来电话了——
她叮嘱我别忘了上香
她说在中山陪着闺蜜
吃着那边的美食不能赶回
千万记得帮她也帮大哥多上一炷香
好啦我说知道啦
我在做饭呢我什么都知道
我知道他们为什么都没有回来
我知道你的喜好,知道你的口味
知道你在一次幸福的家宴上
会为每个人都准备点什么
我只是不明白
你当初怎会选择在这一天出走远行
是要我永远记住一个日子呢
还是坚信,你从未离去
晚安,妈妈
节日快乐!
生活着是美好的。诗人的追怀回到日常中来,诗句口语化,快节奏,满溢着天伦的乐趣。
生活是一个大题目,在另一些诗人那里,却是别一番况味。陈锦红感叹说:“一个人活在世上/要活出自己的形状有多难。”(《一个人活在世上》)罗德任写道:“节奏慌乱一团/生活总是错位站在一起”;“没有水/我是生活里的鱼/被日子翻来覆去。”(《日子》)真诚的诗人不会讳言其中的艰难。容浩写乡村的劳作,逃离的青年,“一切都在变快,很多事情/路人不知,青年知。/小城将成故乡,/一个人的故乡,慢慢地成为秘密。”冯瑞洁写的小渔村,“年轻人一个个离去,追逐/城市是虚拟的浪潮/像受蛊惑的鱼族/更大的眩晕铺天盖地。”跟随诗人进入城镇,却见阿蚁笔下的岭东之夜是芜乱的;冯利写的南门街门南,灿烂阳光喑哑,清澈的护城河变黑发臭,唯见霓虹灯谄媚般的光耀;河面上,“长满了地摊和小商棚/守业的男女/装着猫头鹰的巨眼/窥伺一切行人的鼠影。”陈世迪说马南湾路有一条“下岗街”,那些衣服摊子的女人是寂寞的,周遭是清冷的,诗人观察中的春夜是不完整的。
陈晓君写《酒馆》:朋友相聚痛饮,凝望雾中旧事,梦想闪烁,难遣悲怀。又《太平驿》:客子独与月光倾谈,说世间深寒,理想未竟,相慰者唯是一缕梅香。两诗的调子是失落悲怆的,收束时竟是“从容如人间草木”,“灵魂洁净如初”。
没有宏大叙事,百姓的生活是日常生活,陈世迪有诗即取名《伟大的日常》。诗人仍然以观察者的身份出现,从阳台柔弱而强韧的蕨草,写到街道两旁舒展的紫荆花树,写到络绎经过的各式各样的车辆,是一条展开的生活之链。他制造了一场暴雨和一片晴天,最后交出一个明亮的句子是:“天空正在打开古老的蔚蓝”。生活中,“一种力接着一种力”,这正是“史书的节奏”。“天空之蔚蓝”不断打开再打开,唯因新生而“古老”,而永恒。
阳江居民分两部分,一为原住民,一为移民。此地临海,开发较迟,其实是一块年轻的地域。阳江人勤劳,坚忍,忠守于土地和命运。田夫对母亲的生存哲学概括为一句口头禅:“一条虫有一张叶泊!”谭夏阳写到他祖父栽种的一种药草植物,名落地生根,喻为“滥生的不死鸟”,不择地而生。这是另一种哲学。作为移民,祖父的遗愿是,“你们的家不在这里/而在城市,在天涯,去吧/到那儿去落地生根,开枝散叶”。随着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经济改革的浪潮,新的观念纷至沓来,传统的东西迅速崩解,从此人们有了更多一点的选择命运的机会。黄远清有一首诗,题为《大沟华洞海边》,反映了这种时代的变化。
这是一首寓言诗,写一群黄牛来海边听涛。其中有三种角色:一是“老黄牛”,因搁置的旧船而记得过往的历史,面对开放的海面,所以“目光忧虑”。“随行的黄牛”是另一种角色,默然跟从长者,“低头/继续穿行在砾石之上。”显然,这是喻指走老路的传统群众。诗人着重刻画的角色是新生代:“一只小黄牛”。“他似乎并不想/尾随父辈们的脚印,他在沙滩/硌下了一条属于自己的路/尽可能地靠近潮湿的沙子”。有意思的是,当“我”上前要和他同行时,却遭到他的拒绝,迅速地逃回到集体之中。诗人的解释是:“对比一个/陌生者的闯入,他宁愿选择相信/海浪、旧灯塔、渔民和父亲”。历史不是轻易可以改变的,有时“进一步退两步”,而命运的抉择也绝非一朝一夕可以完成。传统与变革的冲突是长期的,反复的,充满巨大的张力。
漠阳江是阳江人的母亲河,养育了两岸的儿女,美丽的园田,阅尽千百年沧桑故事。陈计会为漠阳江写传,把历史和现实、自然与人文、劫难与反抗,梦想与命运编织到一起,意象密集,看得见清晰的脉络,不同的人物、故事和场景。《漠阳江传》模仿史诗风格,讲究气派,倾于宏大,但不乏细节且富于节奏变化。诗是写实的,难得的是没有那种常见的矫作的尾巴。“以水为镜/你说江山如画,我说风景喑哑/翻动书页”,多次出现那只翻阅县志的手。“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诗人探身于漠阳江,触摸时间的根部,在沧浪之水中寻找真实,寻找良知。
“大江流日夜”,浩浩荡荡,奔流入海;转弯处尤为湍急,每见惊涛。毕竟,现时代已经开启,借用马克思的话来形容:“一切坚固的都烟消云散了。”这是一个变革的时代,转型的时代,有破坏,有建设,世界日日在改变,或行将改变。鲁迅这样说过:“中国社会没有改变,所以没有怀旧的哀词,也没有崭新的进行曲。”而在《阳江诗志》中,却同时有着“对新的讴歌”和“对旧的挽歌”,正好为大时代的来临做了印证。
(注:序言文字略有删减,标题为编者所加)
阳江,我的小城
□ 陈晓君
琥珀一样的晨光开始荡漾
我的小城,光阴如此澄澈
草木挨着草木,浪花拍着浪花
人们早起赶路。穿过薄雾
和幽深小径,追逐一颗
滚烫的太阳。像一只只麋鹿
闯入一座花园
那些憧憬、赞美
像小雏菊一样,爬满山坡
我们在冥想中,一点一点
打开内心的感激
“我的归处就是你灵魂最深的那一隅”
金盏菊举起小酒盅,盛满人间烟火
接骨木深陷于洁白的信仰之中
仿佛人间的爱,都有了归宿
北津独石
□ 张 牛
横空出现,独石安营在北津港口
泥沙俱下,雄起在与风生息的小岛
追随神的旨意,传奇一个久远的守望
闯荡的船和漂洋过海的人一晃而过
执意在空阔的河海,潮汐进退有序
鱼类逐水繁衍,候鸟如期集群了意象
咸水,淡水和阳光巧合不同寻常的境遇
涂色板上遗落的蓝绿黄,深浅隐约交汇
葱郁。浑浊……湍急的水流日夜和鸣
花开云上,灵魂的旗帜听见幻想的光泽
放下所有,孤独早已被海风卷走
时间一点一滴……渡船渡人
犹在彼岸揭晓轮回的谜底
若有玄机,虫洞之外木已成舟
风筝节
□ 王洁玲
秋风又起。他把思绪倾洒在天空
除了蓝,还有飘飞的斑斓
那片绿得无边的草坪
有身影奔跑于时光深处
父亲的叮咛愈加清晰
大地并不能禁锢轻盈的思想
袅袅上升,接近太阳和飞鸟
没有什么可以打乱步伐
没有什么可以阻止飞翔
他后来知道,也没有一根线
可以把谁拉回最初
走远了,就如云端的风筝
回程茫茫。秋风萧瑟
异乡的果子如乡愁般多汁
另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在他身旁
仰望自己的风筝
而他在凝望一个熟悉的远方
根,或独白
——给海陵岛
□ 陈计会
岛:一个古老话题。当它被海推入——
孤独、漂泊、无依的境地
它挣扎着,弓起丘陵起伏的背脊
你看到,海天之间,一只裸露的螺壳
它的口吻,紧紧依附大海的母腹
眼睛,贪婪地盯住大陆的苍郁
正如传说——海中有鱼,形如鹿,五月五日夜
悉登岸,化为鹿——但它却无法挣脱
海的束缚:营养、保护、操纵
渴望,一根藤蔓,不经意长出
——十里长堤。在地图上那么纤细
而它系着一辆辆满载石头的手推车
在汗水里打滑,在意志里爬坡
让海在左边喘息,在右边低头
(陶铸诗云:一道长堤接翠微)
我却看到,它与一个沉落水底的朝代
联结:那场台风,从北到南
蒙古人甩响马鞭——
划了一个圆圈:宋太傅在漩涡里
或许还来不及挣扎,便已沉睡
——海,容不得你讨论,它的权杖
从此,一爿荒冢,成为凭吊的符号
海在远处,擦拭刀剑,闪闪
然而,仿佛一夜间,潮汐撤退的滩涂
弹跳鱼迅速聚焦游客的目光
不!是弄潮儿,弄来一副堂皇的鲎壳:开发区
同时,将远处的城市搬来——
征地、打桩、宾馆,一堆术语
一下子难以消化、分解,梦的后遗症
黄金、欢笑、咸鱼、古沉船
……在沙滩上铺展辽阔的想象
——海在不远处,兀自咆哮着
从鲎脚藤吹响的喇叭花,到与
鸥鸟一起滑行的帆板——
你发现网箱和风车,不断扩张领域
大厦的影子,与海浪形成夹角
城市驱动轮子,以洪荒之力——
企图占领更多的风景
岛,在自身的欲望里膨胀或沉沦
(莫非它遗忘了古老的教诲?)
——海在不远处,兀自咆哮着
当我的目光从大海尽头返回
带着潮湿、咸腥,搁浅船木的气味
侵蚀着历史、岛、航向
我无法控制住自己的内心——
它的驿动,与不安。
南海Ⅰ号
□ 冯瑞洁
浪涛一路朝拜
至十里银滩作最后一次匍匐
白发扬起,转瞬融入银沙
水晶宫借来大海的子宫
直至你从海水、淤泥中分娩出来
满船舱堆叠的瓷器,万千文物
沉落海底的词语,八百年后
谁能重新填写一阙旧时词
一根鱼脊椎骨变成胸挂
年轻水手有一双灵巧的手
雕刻船上寂寞的时光
煮一把黑胡椒款待咸涩的海风
漂泊的灵魂哪里都是家
捧出金腰带,呈现胭脂色
所有珍宝献给海丝路的册页
像一位老母亲送走所有的孩子
身上累累伤痕,仿若张张模糊的脸
带领我认读久远而寂寥的无名
已然赤身裸体
你沉甸甸的身体
装满了时间
七贤书院
□ 黄赤影
一把哑光铜锁,锁住百年沧桑
却锁不住那道钻入心脾的幽香
和那行为低调年已百岁的老人
他是过去的驿站,昨天的书院
因七个流放的灵魂和罕见的梅
名噪一时,书院越发葳蕤芳华
阳光暗哑,任性青苔拾级而上
长至瓦楞。庭院如今容颜不再
却气度非凡,旧模样依稀可鉴
梅与诗如陈年老酒。青砖严峻
褪色柱梁,撑起一腔忧国情怀
在此寄居的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如履薄冰岁月,四季彷徨悱恻
一院的抱负押上时光孤独迷茫
穿一蓑风雨书写平仄笑看星辰
蜘蛛网似的忧虑织成快诗乐府
以笔取暖之年,与梅倾诉衷情
残灯梅影与书卷测量浊世深度
世事如棋,如今旧事稀薄如烟
唯有古梅初心不改。据说此梅
古人所植,又名醉梅二十四瓣
白花。台风肆意威胁连根拔起
病毒掏空心肝,她仍然与书院
做夜的眼,为等绿的灵魂开花
春 夜
□ 陈世迪
好久没走马南湾路,一条路活在
相似的世界:房屋、街灯、绿化、标语
孕育岑静的一切——
你的刻意观察,就能制造
奇迹的秘境?数着沿路的树木,
木棉、千层红、碎叶榕、柳树……
对着一棵陌生的树,将它当作盆架子树,
它的枝叶压迫我的身影:你并非崇拜
高大的事物,只想倾听空旷之心——
此刻我是诗剧中的人物,想起刚才读
《搏斗海浪》,“在头脑的迷宫里
被构思着,何种追逐或逃离……”
站在宋代建造的拱桥上,扫视卷云纹饰的
石栏,或许曾有汤显祖的影子——
桥边一棵古榕黯黑着
冷僻的弧度,古典又算什么呢?
二月的河水传来腐臭的气味,我几乎陷入
瞬间的窒息,想起曾经清澈的流水
以及从桥上纵身跳水的少年……
探视倒映霓虹灯的水面,那么灿然
那么晦暗,像叶芝一样描绘它:
恶臭的水搏动着喑哑的灯光,
你的心为何偏向昔日的澄澈?
下岗街的女人凝视着衣服摊子,
她脸庞有浮云的清冷,一条街
所需要的人影,它不曾有过?
三两个行人的影子,怎么匹配
春夜的完整性?深蓝色穹顶
或许有召唤之声,我忍不住仰望
树梢上空。对着夜色想大喊三声,
只有拳头捏着黑暗的空虚。
隐匿的海
□ 何春燕
潮声涌起。夜晚的吆喝声渐渐远去
我逃出了汹涌的人潮
那一刻,南山海湾依然隐匿
这样用跳跃的眼神眺望你好么
季风透心凉之夜
宿醉没过了一块又一块礁石
蹑足而来。隐匿的不是这片海滩
清瘦无眠的也不是月亮
海浪萌动。海空一一接壤
内心的空灵如浪潮随起随灭
青春的漂流瓶哪儿去了
南山海湾留下了善意的忧伤
海浪相扣,隐匿的海湾无限延伸
心的涟漪测算不出海浪的广度与深度
张开双臂,骄傲的浪忘记了微笑
岁月的碎片如歌
那一夜,携着长久的缄默
我在辽阔幽深的海岸线放飞了一双翅膀
春 城
□ 容 浩
十四年前,单车青年十八岁,
像一个青梨,被时光拭擦。
他头发凌乱,穿着白衬衫,
骑破烂的车子,
去了芒果街,
去了青石桥,
去了火车站广场,
绕小城一圈。
他要等到白天落幕,人间点燃烟火。
大马路上,
摩托车像草原上的马群,涌向桥西。
他孤单地转入小路。
他要对那运走命运的火车微笑,
要对江水来一阵子忧郁。
他吹着口哨,
一切都在变快,很多事情
路人不知,青年知。
小城将成故乡,
一个人的故乡,慢慢地成为秘密。
村庄夜行
□ 黄昌成
从下午的山上下到山脚
夕阳被抛在山的另一边
春天的东水山,黄昏不算太长
在倚山的村道上漫步
不一会儿,寒意便取替了凉意
说是春天正浓肯定切合时令
又说是重新入冬也不违背现时语法
夜落下来,拿在手上的衣服又穿回身上
这一刻不需要你评价空气
汹涌的负离子现身说法
整个身体油然释放出感官
路边的芭蕉树影
长袖舞出了心愿
几声狗的吠叫从不远处透出
仿佛告知烟火人家在附近
转个弯,远远的一盏白亮路灯
证明了另一个村庄的方向
这时你像被什么触动了一下
不由自主地把眼睛探向空中
满天的星星正在山顶照耀
那么明亮繁多的星星
各自点上银白的火焰,互不干涉
异常的清晰渗出星星的气味
天空在此时此地,向你
明明白白敞开了隐秘的指纹
星星越来越近了,降到了
你的头顶上闪烁
在霓虹遍布的城市
你从来没有邂逅过这样的
玄幻
独石仔的烟火味
□ 颜仰建
螺壳?兽骨?灰烬?剔开一层一层泥土
仿佛有烟火味扑面而来
考古的镢头戛然而止,停留在一万年前
仿佛有一片汪洋把我们隔开
我的忧虑就在这里,或许实属多余
就像那些野蕨
一直在蔓延,甚至要包围我们这座城市
清明·扫墓
□ 项 劲
风从哪个方向吹来,
匆匆响起了马蹄
时间把道路送到远方
旷野浮动,草木葱郁
一个人的下午如此孤独
远方有多远,你就有多远
这是一个怀念的日子
适合点烟,烧烛
再倒满三杯老酒
适合让你禅坐而起
翘首望望家的方向
里面温暖,是否一如从前
父亲,我想听听你的声音
听听你大声喊我的名字
惊落的云彩一滴一滴
父亲,我看着一只蜻蜓
它向南,向北,向着天空
它平静隐入你的墓碑
它惊起被风遗落的叶子
眼前遥不可及
好多星星,在原野盛开
父亲,你的地方可像这里
每到春天,黄花茂放
也有烟雾迷蒙低垂的眼帘?
去福湖寻找一个乳名
□ 林 枢
我有一个乳名丢失在陌生之地
前世的人叫着叫着就睡了
看看海。多么的厚度
看看卧在海边的石头。多么的安详
千万年的日子它们只听海的声音
我触碰到的只是灵魂
时间游走得太慢,我追逐一群鱼到海里
在水的深处,黄昏织成一幅网
我在岸上。枯坐百年
它们说我是一个看海的新人
我对着水深的夜。总想不起我曾经的乳名
是不是被风呼叫得太远,太过真诚
所有的肤色,换成了水彩
我是石头又在石头中寻找石头
我是海水又在海水中寻找海水
我确认了一个与我相逢的名字
隔着今生又多么遥远
注:福湖是阳西上洋镇海边渔村。
水 塔
□ 谭夏阳
它仍矗立在海边高地上,那里
是盐场生活区。
几条长腿
有力地扛起一只鼎的巍峨与庄严
又如一座漏光燃料的
发射塔,空有一身水意和
由高度造成的压力差
往我们日渐匮乏的话题里
输送源源谈资——
上世纪60年代大海啸发生时
沸腾的海水涌上堤岸
除了水塔,没有什么高出
这场灭顶之灾
一位退休的老盐工爬上塔顶
从海流中打捞出两名溺水的女孩
那时暴雨如注,天地间
仿佛置身于蒸腾的锅炉之中
为了躲避风雨
他们藏身在水塔斜起的背风面
而脚底,就是汹涌、咆哮的海水
——水塔摇曳成孤岛。
漫长的忍耐,伴随着饥饿、寒冻、
惊恐,还有绝望……
三天过后,洪水退去
历劫水塔,由此晋身为七级浮屠
在众人的仰视中不断升高
那位救人的老盐工是我的祖父
如今已逝去多年
附着于塔身的那些道德金粉
早就随风飘散——
只有水塔还立在原地,
像一个时代
风干的标本,遗忘在人们
偶尔抬起的视线里。
一粒喜糖
□ 曾昭强
姐,姐夫今日终于再婚了
在他再婚的晚宴上
我不能不想起你……
父母他俩还好,只是不肯来
在我出门那瞬间
母亲的眼眶湿了
我一家三口和爷爷来了
还有你的儿子
与你分开应有六年了
已十岁,懂了一些事
你的大弟,我问过他
开始时,他沉默无语
后说加班,不能来……
我算了下,我们出席的人
共五个。而一席台要十个人
当有外人想加入我们的台时
姐夫不肯,大手一拨,坚定地说:
这一席不能加,由他们五个!
说真的,当时我眼湿了……
在他们沸腾的喧闹中,我慢慢地,呷上了一口雪碧
犹如呷下一些心事,然后
从台上拿起一粒喜糖
打开,入嘴,细化……
一会儿后,音乐响了
姐夫和他的新娘开始入场
这时,我的眼睛凝滞在
那张从山东省生产出来的喜糖纸上……
姐,他俩开始戴戒指了
就让我们默默地为他们祝福吧
你在天堂。我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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