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轮转,倏忽季节已冬。看着秋转身离去的背影,不禁悄悄打量起整个秋来。
一说到秋,人们总会想到“昨夜西风凋碧树”“无边落木萧萧下”的场景,其实,那是指北方或接近北方的中原地区的秋。在我的家乡南粤大地,秋仅是一个表现在日历牌上的季节罢了。
我国幅员辽阔,纬度大致在北纬3°至北纬53°之间,经历热带、亚热带、温带和寒温带,气候和自然景观呈现多样性和复杂性。当北方出现秋风簌簌、彩叶斑斓的行将垂暮的景象时,南粤大地却是另一番面貌。
南粤地处北纬24°至30°之间的亚热带,单从天空的颜色和植物的生态上,是很难分辨出四季来的。从物候现象看,南粤的初秋与夏天的气候没大的变化,一如既往的溽热。有人形容南粤初秋的太阳像巨蟒尚未进洞的尾巴,甩起来会伤人。
南粤在处暑、立秋两个节气上的酷热俗称秋老虎,蔚蓝的天空,三四十度的高温,热浪灼人,简直是一年中热的极致。正午,烈日炙烤大地,阳光刺人眼睛,晒在身上,似乎有无数根芒刺。人走过水泥地板,如过铁板烧。女人出门多撑伞,不为遮雨,而是挡太阳。风里裹着海水的湿气和盐分,大腌活人。蝉们发疯似的叫着,令人心烦意躁。
清晨,推窗四顾,层层叠叠的群山郁郁葱葱,绿意流动。野草呈现出新鲜的青翠,树叶绿叶扶疏,一片片稳稳地挂在树上。刚刚长出不久的嫩叶,一片片在风里颤动、摇晃,显示出青春的朝气与勃勃生机,丝毫没有秋的颓废,丝毫感受不到秋和落叶的迫近。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的诗句,诠释一片落叶担负起了昭告天下的重任。在南粤,这句诗并不适用。这里,不少树落叶并不与季节相吻合,树木大都常年葱茏,叶子很少在同一个时段里大面积下落,而是一片、两片、三片……不间断地零散飘落,随老随落,随落随发嫩芽儿。大叶榕四季常青,通常是在春天换叶,经不住风雨摔打的几片枯叶才会在秋天过早地落叶归根。柳树枝头的柳叶保持翠绿,栖息在地面上的柳叶才会或深或浅地枯黄。夹竹桃的叶子替换得快一些,把半绿半黄的枯叶洒满地面。高高的松树落下松针,有的金黄,有的还没有来得及变色。南粤人知道秋天的来临,一般不是从满地的落叶,而是从市场上的蟹黄,从电视、报纸上的广告上获知的。
倘若初秋时有人从东北坐飞机到南粤,他的穿着会从上机时的棉衣棉裤到下机时的短衣短裤,从而发出“恍如来世外,转眼两重天”的感叹。
到了白露、秋分两个节气,南粤的天空还是大大方方地蓝着,天气还是热。人们走在街上,依旧是汗流浃背,不过早晚的气温会降些。一天下来,从30多度的昼走入20余度的夜,有了较大的温差,可整体降温仍不算大。中午,农人穿着短袖T恤在农田劳作。傍晚,他们感受到飘来的风有了一丝薄凉,抬头看天,看见一群大雁依次排开,将苍穹当稿纸,一时写起个“人”字,一时又写起“一”字。一笔一画之间,农人朦朦胧胧意识到:秋来了。然后半夜醒来,走出阳台,发现月华如水,有新凉再度袭来,才恍然大悟:季节已到“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的阶段了。
仲秋的南粤,植物依然保持着绿色的基调,白玉兰的树叶照样青翠,杨柳依然“万条垂下绿丝绦”,龙眼树、荔枝树、杨梅树、柚树、芒果树,以及法国冬青等植物们按部就班,各安其位,各自绿着或者鲜艳着。
郁达夫说,“江南,秋当然也是有的;但草木凋得慢,空气来得润,天的颜色显得淡,并且又时常多雨而少风”。仲秋在南粤,秋天的到来虽不易察觉,可并非没有征兆。如果仔细观察,或者用诗人那样炯炯的眼光,是可以发现南粤秋的迹象的。河流、湖泊是见瘦了些。溪水收敛了豪放洒脱的性情,袒露安闲自在的风韵,变得内秀温柔起来。满树碧绿的桂树,似被遍撒了金黄的黍米粒,带有月亮味道的桂花香开始弥漫开来。石榴树密密匝匝、团团簇簇的绿叶中已经夹杂着星星点点的黄叶,这星星点点的黄,其实就是一把钥匙,让你看见南粤的秋。原来早吵夜闹的蝉,此刻只是间或一两声轻鸣划过天空。空气里的水滴稀薄了,原先黏黏糊糊的感觉也离去了。把脸颊贴在窗玻璃上,挺凉的。时光的猫步在树荫里挪移,人行道上零散落下几片叶子,会让人感觉有点像《花间集》里掉落的一阕小令了。
凉风和细雨是秋的信使。到了寒露、霜降两个节气,南粤的正午依然暖热,但收敛了暴躁的性子。这时,准时赴约的秋雨会频频过来助力,一针一线缝补收割留下的空白,缝补耕种留下的新痕。夹裹着各种水果香甜味的风是变凉快了,但不砭人,不入骨,舒舒爽爽地撩过人的脸,撩过树的梢头。气温是降了,人们开始穿上长袖衣服,可这种降温只让人体会到秋的清朗和斑驳,并不会产生“秋风秋雨愁煞人”的慨叹。
晨起,到公园看看。在荷塘,荷叶枯了,荷秆也枯了,整个池面显出一片焦褐色的枯黄,可令人惊讶的是,居然还有一两朵正开的荷,一红一白,格外惹眼。湖岸上,长到半人高的刺蓬,已变了颜色,枯干的赭色置换了体内的鲜绿,细细的叶子萎了,露出乖张的尖刺来,像一个一个利爪。草伏在脚下,以褐黄甚至枯槁的容貌表示自己对秋俯首称臣。南粤的晚秋,绿植的精气神虽然大不如从前,流露出明显的稀疏与乏力,色质也变得浑浊和驳杂,但一般不会让人产生萧瑟与悲凉、孤寂与沉郁、感伤与惆怅的感觉。
到郊野看看,发现与晚秋季节相吻合的植物还是不少的。坡坎上丝瓜藤上的叶子有些染黄了,有些身子皱缩着,若倒挂的蝙蝠;干枯的黄瓜叶,满身是洞,吊在藤上,成了镂空的艺术品。作为统领秋作物的主角水稻,却毫不客气地演绎着丰收的大戏。挨着农舍的一块块错落有致的稻田里,稻穗已全部变成金黄一片。风从这畦赶到另一畦,道道黄纹闪电般传送到远方。友情客串的还有黄豆、南瓜、玉米等,都同样呈现与季节相符的金黄色。秋高气爽,长了脚的阳光在田地上移动,明亮向前推进,阴暗一寸寸退缩。一只只鸟儿腾空飞起,把人的视线引向无穷纯净的天空。农人的脸上绽开着灿烂的笑容,阳光般亮堂。
在人们的意识里,秋以金黄着色。在南粤地区,银杏、枫树、梧桐、乌桕等树种是不多见的,因而浩浩荡荡遍地五彩斑斓的场景很少。而那些不落叶的龙眼树、荔枝树、芒果树、冬青树只是略显朴拙和凝重,在晚秋湿润的空气中,静默着,微微摇晃着依旧绿得浓郁的身躯。这些树从长出来那天,可能就没想到有一天会凋敝落幕。树皮没有告诉过它,枝干没告诉过它,它自己也无须瞎猜。绿,依然是南粤秋天的底色。
挨近掌灯时分,乡村的农民发现,那些河畔临水而居的芦苇,曾经风华绝代的美少年,转眼成为白头老翁。高空里有鸟儿飞过,却少了叽叽喳喳的热闹,而气吞万里如虎的歌者——青蛙,已经销声匿迹,替代的是河坝壁里蛐蛐唧唧的浅吟低唱。又发现杂草堆里那只很丑的蝴蝶,爬来爬去,步伐凌乱,虽然还没有死去,但已是生命垂危,并终将消匿而去,无可挽回。
“秋尽江南草未凋”,这是诗人杜牧的一种夸张的说法。其实,在江南乃至南粤的秋天,还是有草木凋谢的,哪怕是浅显的凋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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