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村头的契石。 谢泉 摄
五岁那年,一场大病过后,小病便如鬼魅般缠上了我。我那原本就羸弱的身躯,愈发显得形销骨立。祖父四十三岁时,与历经两度不幸婚姻的祖母结合,而我作为他们所繁衍的第三代首传之人,血脉的传承竟这般艰难且沉重。我的这种状况,把母亲急坏了。
记忆里,打从懂事起,我就从未去过卫生院看病。邻村的四婆,便是我的“医生”,可我从未从她那儿拿到过哪怕一片药、一粒丸。听村里老人们讲,四婆在邻里八方可是颇有名气的“仙娘”,说是有“仙家”附身,常常有人找她占卜算卦、祈愿还愿,在这一方水土的精神世界里影响深远。
那年夏日,我因上树掏鸟窝,不小心从树上摔落,正好砸在树下菜园的竹篱笆墙上,被扎得浑身是伤。还没等半月过去,旧伤未愈,又被“过腰蛇”(带状疱疹)缠上了,毒火攻心,坐卧难安。母亲总是人前背后念叨:“金水佬(我的乳名)啊,你的命可真够苦的,你提前了二十七天来到这世上,本以为能多享点福呢,结果没一天过得舒坦,正应了那句老话:早产侬多病痛。”孩子病痛,母亲心焦,无奈之下,母亲又找上了四婆。刚提到我的名字,四婆竟准确说出了我的生辰,一番掐指推算后断言:我的命和母亲相冲,得认个契母,才能改善我这薄弱的根基,摆脱厄运,命途也能多一重保障。又因我命中缺金且命硬,契母以大石头为好。于是,在四婆的指引下,母亲选了个良辰吉日,把村头那块黑黝黝、油罐车般大的石头定为我的契母,还举行了认契仪式。那时的我,觉得这块通体冰冷、毫无生气的大石头成了我的母亲,实在太莫名其妙了。直到长大成人,我才明白这是家乡盛行的“认契”习俗。要是哪家孩子长期体弱多病、不长个儿,就会被视作命薄,就好比小窝难养大鱼。这时,就得找一位旺相的年长之人认作契爹契娘,祈求能多一位爹娘赏口饭吃,此后这孩子命里便有贵人相助,可享富贵一生。
认了契母后,母亲丝毫不敢懈怠,四处为我寻医问药。在母亲的精心照料下,我的病情渐渐好转。母亲自然把这都归功于契石的赐福。此后,每到冬年时节,母亲总会带我来到契石跟前,摆上贡品,虔诚地祭拜。那祈祷之词,一遍又一遍,长声短声交织在一起,哀怨而幽远,仿佛能穿越山川、洞彻岁月。等两大摞黄錾纸燃尽,母亲便取一小撮香灰和纸钱灰,放进三角形的小红布袋里,让我随身携带,这便是契石对我的庇护,岁岁年年,从未间断。
那一年,村委会要在我家所在的生产队创办村小分校,解决小学一至三年级学生就近入学的问题。学校选址在契石前方六十多米处的一块平坦地块,规划建三间教室和一间办公室,由村民义务投工投劳建设,教师则由村小统筹安排。这可是自我记事以来,村里的首件民生大事,村民们都特别拥护。当时,社员会议共同决定,建校的地基全部用石头浆砌,在一米高的地基之上再接砌泥砖。为了减少建校的工作量,降低工程成本,打算把契石炸掉用作建校基石。母亲得知后,心急如焚,多次找队长求情。后来,在队长的协调下,约了八位社员代表到我家,签下承诺书,即建校所需的地基石由母亲自行解决。为表谢意,母亲设宴款待了他们。在村里其他人看来,一个瘦小的女人要筹备四间房屋所需的一米高、四十公分宽、九十二米长的地基用石,简直比登天还难。然而,母亲硬是兑现了诺言。
村庄的一角,有一条山溪静静流淌着,溪水不深,清澈见底。大小各异的石头经水流长年冲刷,不规则地散布其中,光滑洁净。母亲白天参加集体劳动,晚上收工后,便和父亲一起到这里拾挖石头。空旷的夜里,山风轻轻吹拂,星月高悬,重重山影若隐若现。母亲肩挑重石,拨开茂密的芦苇和蒲草,艰难地探寻出路。一日傍晚,母亲从山沟中走出,因天黑路滑,从两米多高的坎上摔落……后来,母亲用平日卖茶叶积攒的120元钱请了帮工,终于凑够了建校所需的石头。母亲为此卧床长达四个月,但契石保住了,她心里满是欣慰。
世事如棋局,往事如烟云。如今,我已从那个体弱多病的孩子成长为体魄健壮的汉子,事业上也略有小成。诚然,这绝非契石庇护的结果,而是母亲的苦心培育,契石是最好的见证。
离家久了,家乡的概念愈发模糊,但无论身处何时何地,契石始终温暖着我疲惫的灵魂。每次回到家里,我总会不由自主地来到它身旁,独自静静地陪着它,享受温饱过后的午后阳光,以及那饥肠辘辘的黄昏。恍惚间,契石那高高隆起的浑圆状,更似母亲十月怀胎时丰腴的腹部。累了,便静静地躺在它的脊背上,凝视着血红的夕阳,让过往的辉煌缓缓从身上滑落。困了,就沉沉睡去,让莫名的痛苦浓缩在遥远的梦呓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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