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刘珊又一次走进批发药材的老城区。九点半了,整条河堤路刚睡醒的样子,行人稀疏,偶有车辆驶过。
拐进第一条小街,青石板小路,两边房屋一色的青砖瓦房,透着20世纪初的古朴。拐角处,紧挨着大铺面的一溜小房子,第二间的木门是打开的,隐约飘出一股药材混杂的味儿,隔着铁闸门,能看见里面堆放的空玻璃瓶和半耷拉下来的药材袋。
刘珊试图拉开铁闸,然而上锁了。她轻轻拍打了几下,叫着:“老伯,老伯。”没人应答。
“谁在叫?老陈一大早去看医生了。”对面走来一位老奶奶,拿着一串钥匙,说,“姑娘,你买药材吗?他这儿也没什么药材卖了。”
“不。我找陈老伯有事情。”
“他不在。找他能有什么事。”老人嘟囔着,转身离开。
刘珊朝屋里张望,“猫咪猫咪”地叫,侧耳倾听,没有任何响声。刘珊转过头追着问:“奶奶,那陈奶奶呢?”
“估计又睡着了。”
刘珊无奈,颓然坐到麻石条门槛上。河面上吹来的风一股脑钻进小巷,带着秋凉,扑在刘珊脸上,像飘过一阵雨雾。刘珊从拎包里取出一副脚铃,红玛瑙串的红绳挂着六只生肖兔铃铛。她轻轻地摇着,铃声若有若无,很近,又很远。
二
母亲给刘珊买了一副脚铃。
白银做的项圈串着四对镀铜的铃铛,像刚吐蕊的吊钟花,戴到脚腕上,娇俏又活泼。一边八个,走起路来,滴铃铃地响。刘珊快乐地跳着,跑着,铃声、笑声溢满了小屋。
清脆的铃声,引来了一群小小孩,他们羡慕地看着刘珊和她的脚铃。刘珊得意地跑来跑去,一会扑进外婆怀里,一会又跑向妈妈。她还记得,那天穿着妈妈新裁好的红裙子。
晚上,妈妈和刘珊罕见地留下来过夜。第二天早上,刘珊醒来,再也找不到妈妈了。
那年,刘珊四岁。那年,在深圳打工的父亲没有回家过年。春节刚过,母亲把刘珊送到外婆家,便去深圳找父亲了。那年,外婆眼睛开始模糊。妈妈给刘珊戴上脚铃,是想把外婆的耳朵变成眼睛,好好地看着小刘珊。
那条叫“石滩”的小村里,左右不过五六条巷子。外婆的泥砖房又矮又小,在巷子尽头,一边紧邻小土坡。村里的孩子都没上幼儿园,找刘珊一起玩。他们都喜欢小铃铛,用手轻轻拨弄,听到铃声,就一起笑。白天,他们的爸爸妈妈也不在家,可是晚上都会回来。
晚上,外婆给刘珊脱下脚铃,小心地放好。刘珊总是想,脱下脚铃,爸爸妈妈就会回来了。可是,一觉醒来又得重新戴上。
一天一天地等呀,等呀,春节又到了,妈妈的许诺又落空了。除夕晚上,村里响起阵阵鞭炮声,刘珊把脚铃埋在小土坡下。
大年初一一大早,外婆一边摸着刘珊的小脚,戴上脚铃,一边笑着说:“我的珊,又长大一岁了。到你再大些会照顾自己了,就不用戴了。外婆看不见,也能放心了。”
刘珊哭了。她知道,外婆一定是夜里等她睡着了,挖出了脚铃。外婆总是在夜里无声地落泪。
三
六周岁那年,刘珊终于脱下脚铃,把它放进了背包。
那年夏天,母亲用父亲赔的钱在西濑买了一间老房子,也是一层的,青砖乌瓦,比原来的泥砖房好多了。房子长长的,屋后就是漠阳河。这儿成了她们的新家。外婆做了白内障摘除术,妈妈一直在照顾外婆。刘珊粘着妈妈,寸步不离。她想,这样,妈妈就不会离开她们。
可是,妈妈还是离开了。妈妈说,两年,她乏了。刘珊父亲有了新家,母亲不再到深圳,她要到别的城市去。
没等九月刘珊进学校念书,母亲便走了。刘珊像是懂得了什么,不哭也不闹。可是,刘珊终究不晓得,她瘦小的母亲去寻找什么,或者说逃避什么。
日子,就像刘珊藏在背包里的脚铃,无声无息。
刘珊上初中了。父亲曾回来找过她,要接她到深圳读书。半个钟的相见,父亲说话慢吞吞的,每一句甚至每一个词,都像跋山涉水而来;又像剖开的辣椒,刺得刘珊眼睛鼻子发胀。看着那张显得陌生的脸孔,刘珊只会摇头,而泪水迟到了好几个钟,到深夜才落到枕巾上。
上高中了,母亲也曾提议接刘珊到东莞读书,刘珊还是摇头。母亲叹气,她没能力把老的小的都带走,那也只能都留下。她明白,外婆是刘珊的全部。
高一的暑假,刘珊陪白内障复发的外婆做了人工晶体置换术。她央求打银器的邻居把她的两只脚铃打成了一个银项圈,套在外婆的脚踝上。外婆静躺在床上的一个月里,铃铛就陪着她。刘珊常听见铃铃铃的低语,那是外婆和铃铛在说话儿。注意地去看,还能见到隐藏在外婆脸上皱褶里的笑容。刘珊逗老人:“外婆独自乐呀,是不是梦见你种的番薯多得吃不完?”
外婆忍不住“嘿嘿嘿”地笑起来:“我呀,看见一个戴脚铃的小妞翘起双脚,在人家的眼皮底下晃呀晃,嘚瑟得很哪。”
刘珊也笑了,笑得很大声,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四
喵呜,喵呜。一只白猫探着台步,慵懒地走出来。
“雪团团!”刘珊腾地站起来,不由自主地摇动两只脚铃,铃声接连不断地响起来。
“红,你去哪?”陈奶奶从后房走出来,头发凌乱,目光呆滞。刘珊看见了她脚上的项圈,灰色,有些发黑,有一对铃铛缺了一只。刘珊深吸了一口气,强忍住涌出来的泪水。
白猫钻出铁闸,身子热乎乎地磨蹭着刘珊的脚。刘珊蹲下来,抱起白猫。
“红,红!”陈奶奶走过来,伸出双手想要抓住白猫。
刘珊急忙放开白猫,陈奶奶却抓住了刘珊的左手。刘珊放下手上的铃铛用力去掰,谁知越掰,她的手拽得越紧。好不容易挣脱出来,不容刘珊喘口气,陈奶奶双手拍铁闸,嚷着:“红,放我出去。我饿!”
刘珊惊呆了,不知所措。
“真是作孽啊。”对面的老奶奶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馒头。“陈嫂,拿着,慢慢吃。”陈奶奶听话了,拿过馒头就坐在地上吃起来。
“红,是谁呀?”刘珊惊魂甫定,怯怯地问。
“她女儿的小名。她叫谁都是红,这只白猫也是红。”老人无奈地摇着头,“她女儿嫁到汕头了,一年难得回来一次。今年春节后回过,陈嫂也不认得了。”
看着坐在地上的陈奶奶,老人又嘟囔开了:“老人痴呆就是这样。陈嫂越来越糊涂了,老陈出门前给过早餐她吃啦,还把家里的钥匙给我,要我隔段时间来看看。要是老陈……哎哎,都不知道这家子怎么过……”
“也不知老陈怎么了。以往身体不舒服,都是自己抓药吃,没见他去过医院。”老奶奶又检查了一下铁闸锁,喃喃自语:“但愿老陈没事,早早回。”
“姑娘,你还是走吧。”老奶奶好奇地看着脚下的铃铛。
可是,刘珊怎能走呢。她的脚铃,还有外婆的雪团团都在这里。
五
原以为一辈子都不会离开外婆,可是,刘珊要到广州念大学了。
刘珊求母亲卖掉老房子。老房子幽深又破旧,且老邻居们都搬走了,外婆一个人住该多寂寥。老房子没人买,就租了出去。母亲在锦绣江南买了一个小单元。刘珊从同学家领养了一只出生不久的小猫,给外婆做伴。小猫浑身雪白,团在手上像一个雪球,外婆很喜欢,她们管它叫“雪团团”。
半年下来,雪团团长得胖嘟嘟的,跟外婆形影不离。当外婆坐下打盹时,雪团团就在她双脚之间走“8”字,给寂寞的外婆解闷。寒假回来,刘珊拿出银项圈套在雪团团的脖子上。
滴铃铃,外婆的身边又响起了悦耳的铃声。
转眼,雪团团陪伴了外婆四年。刘珊参加教师招考笔试那天,外婆带上雪团团去老房子求祖先保佑,祖先神位还留在老房子。谁知返回时,不见了雪团团的踪影。
外婆回到家,不吭气,好几天都不爱说话。刘珊回了好几次老房子,也没找到雪团团。没有了猫和它脖子上的铃铛,家里安静得有点过分。
上周六,刘珊作为学校老师的创文志愿者来到这片老城区搞卫生,循着一阵猫叫声走进这间药材铺,却意外地看到了雪团团,只是它脖颈上的项圈戴在了陈奶奶的脚腕上。
陈奶奶坐在椅子上,抚摸着趴在膝盖上的白猫,吃力地说着:“红儿乖,乖红儿,妈妈给,给大白兔——糖,你吃——”
刘珊惊喜参半。走过去,轻轻拨动了老人脚上的铃铛。陈奶奶一惊,脚往后一甩,铃铛急促地响起来,她“红,红”地叫嚷起来。
一位头发银白的老伯甩着水淋淋的双手,急匆匆地走出来。
“姑娘,不要随意动。我这儿不卖药材了,你到别的店铺买吧。”
刘珊这才注意到,屋里的瓶瓶罐罐都是空的,大袋小袋是耷拉下来的。
“老伯,我不买药材……这只猫……”刘珊一时不知怎么开口,话说得吞吞吐吐。
“哦,你也喜欢这只猫呀,见过的人都喜欢。”陈老伯高兴地说,“这只猫跟老婆子有缘。四个月前,一位外地人抱着这只猫进来,老婆子一看就嚷着要。我好说歹说,300元买了下来。”
四个月前?可不正是雪团团丢失的时间吗?刘珊一下子明白了。
“那,这个项圈……”刘珊豁出去了,“原来戴在猫的脖颈上。”
“姑娘,你猜对了。”陈老伯指了指脑袋,“老婆子这里不好使,到处乱走,我要看着她,什么也做不了。亏得有这串铃铛,一听到铃声,我就知道她在什么位置了。”
“老伯,你都不卖药材了,可以专心照顾好老奶奶的。”
“我何尝不想关了铺头,在家里陪她。一来这里的生意难做,二来照顾她也不方便。可是,她什么都忘记了,就是记得早起开铺门。几十年的老铺头了。”陈老伯摇着头,无奈地环顾四周,目光落到陈奶奶身上。慢慢地,脸上又现出了笑容,“这样也好,我就陪她玩儿,还可以见到老邻居,说说话。”
听着,刘珊难过了,几次欲言,又止。她看到了这份无奈中的宠溺,无助中的自强,相濡以沫就是这样子的吧?不由自主想到了外婆和自己。像报偿给陈老伯一个故事,刘珊慢慢地讲起外婆和自己的相依为命。
刘珊在讲,陈老伯在听,陈奶奶在椅子上睡着了,白猫趴在陈奶奶的膝盖上假寐。
“姑娘,我明白了,你是来要回白猫和铃铛的。”
“老伯,我愿意出双倍价钱赎回。”
沉默。陈奶奶发出了一阵呼噜声。
好一会,陈老伯说:“铃铛可以还给你,我另买。只是这只猫,老婆子离不开了。姑娘,你看这样行不,你另外再买一只猫,钱多少,我出。”
六
从老伯家里出来后,刘珊打定主意了。
她上网选购了两个脚铃,红玛瑙串珠白银铃铛的,她只想要回那个银项圈铃铛。二十年了,那是她生命的一部分,是外婆和她的互相陪伴,也是妈妈留给她的爱与痛。
外婆说,雪团团就送给那位老人吧,我有珊珊呢。刘珊搂着外婆,下巴贴在老人头上,珍珠一颗颗落在灰白的头发上。
老奶奶走后,刘珊重坐在门槛上,等着。等陈老伯回来,把新铃铛送给陈奶奶;等旧铃铛回到手上,重新发出银白的光。
陈奶奶不知何时已坐回椅子,白猫伏在她的膝盖上。她左手抓着半个馒头,右手搂着白猫,勾着头,又睡着了。
刘珊凝视着老人婴儿般纯真的脸,默默地说:
早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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