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匠阿喜 杨计文 绘
01/
那是20世纪70年代初,我认识阿喜时,他已四十多岁了,是个篾匠。阿喜中等身材,有点木讷,喜欢抽水烟,走路特别快。阿喜的真名叫什么,家人在哪里,没有人留意。街坊喜欢找他织铜鼓帽,贪他手艺好。阿喜吃饭抵工钱,夜里在一个老渔民的旱船寄宿搭住。
有渔民对我说,阿喜很小就出海捕鱼,没活干的时候,喜欢独自坐到船舱角落里抽水烟,发呆。渔船停航时,他就上街找一个老篾匠做伴,在那里蹲上一天。老匠人有时让他递一下工具,找找东西,打打下手,久而久之,他学会了编织铜鼓帽的手艺。老匠人对阿喜说:“你的手艺已经不错了,靠它发不了财,换口饭吃还是可以的!”阿喜低头不语。老匠人回头看了他一眼说:“你就是个傻子,缺心眼,说什么也不答应一下!”阿喜一丝苦笑之后,继续干活。后来老匠人死了,把织帽的工具和几扎篾子留给阿喜。
没了老匠人,阿喜很少上岸来,总躲在船上发呆抽水烟,打发时光。日本人投降前一年,在港口外抓人到一个小岛上做苦力挖矿。有一次出海,阿喜遇上了日本人,怕被抓去,与同船伙计摇着一只小艇逃跑。小艇半路透水,阿喜就取下头上的铜鼓帽拼命戽水,好不容易逃脱了日本人的追捕,保住了性命。这次遭遇,使阿喜变得更加沉黙,也不出海了,上岸给街坊织铜鼓帽,赚口饭吃!
那个时候,阿喜总有活干,刚干完巷头人家的活,又接上巷尾人家的活,没有断过饭。那天,阿喜接上了梅婶子家的活儿。太阳才刚刚露脸,他就来到梅婶子家,坐在屋角下的一张竹椅子上把活干开来。他在膝盖上铺了一块看不出原来颜色的粗布做垫子,右手拿着小刀,左手拿着竹篾。篾子从小刀的锋口走过,篾皮就翻卷着落满了一地。从早到晚,阿喜把一条条又粗又硬的竹篾,削成又软又薄的篾条。每当削好一条篾条,他就抓住篾条的两端弯拱起来,试一试篾子的弹性,再摸一摸篾条的厚薄,不满意的还得细细地削,至满意为止。篾条被削得很精细,匀称,还柔软。阿喜削篾的手指都包裹一道道的医用胶布,胶布都被篾条磨起毛边了,若揭去胶布,会看到他手指上许多的皲裂。
阿喜忙过一阵,就想抽几口水烟解解乏,两手摸了摸衫袋,发现口袋里的烟丝已抽光了,但他不敢向梅婶子要,他向来都没有胆量向人要东西,他知道自己在别人眼中就和要饭的差不多。梅婶子知道阿喜没烟抽了,让女儿到铺子里买了一包烟给他。那女孩把烟丝撂给阿喜就转身入屋里去了,阿喜也看不清她的面孔,招呼也打不上。阿喜高兴地拾起落在地上的那包烟丝,打开纸包装,嗅了一下烟丝味儿,抽取一小撮,塞进水烟筒的吸烟管的口子里,用纸媒子接上火,深深地抽上几口,那感觉像是在闷久了的小房间走出来似的,精神一下子兴奋起来。他放下水烟筒,重新拾起篾子削开来,活儿干得更加起劲。
街坊都围过来观看阿喜织帽。有人说:“阿喜是给梅婶子将要出嫁的女儿织嫁妆帽吧?”原来,当地渔家人有一种习俗,女儿出嫁要备一顶上好的篾料、做工考究、外形美观的铜鼓帽做嫁妆;女人戴上铜鼓帽走亲访友,很有脸面。“铜鼓帽还可应急。阿喜那年逃生多得用那顶帽戽水,才逃脱日本人的追捕呢。”阿喜听到别人说起他的往事,头抬了一下,很快低下头来干活。他不大喜欢别人谈论他的过去,不知道如何回应人们的议论。“阿喜今天做这顶帽要多少工钱呢?”有人一边说话,一边将脑袋探到阿喜的脸上来,逗他开口。阿喜忍不住回应道:“梅婶子管我吃三餐,还讲什么价钱!?”“阿喜真是大方呢。梅婶子的女儿是个美人儿,要求可高了,你得花好多心血织好这顶帽子呢;管三餐太少啦,要外加工钱才是?”还有人接过话来说。阿喜怕别人说梅婶子的不是,对那人说:“篾子是梅婶子的,我没花钱。”“这是嫁妆呀,阿喜你可要认真噢!”“帽子织完后,还得上三次桐油防水。梅婶子给它配上珠子帽带就好看了!”阿喜瞟了那人一眼,回话道,接着继续干活,不再搭话了。
围观的人渐渐散去,周边一下子清静下来了。日照从墙根一直往上爬,晒到阿喜的脸上。阿喜从身边抽出一顶陈旧得有点破损的铜鼓帽戴到头上,在胳膊以上遮出了一圈的影子。阿喜觉得舒服多了。中午梅婶子送来一盘子稀饭、两块咸鱼给阿喜吃。阿喜接过来,啜了两口稀饭,咬上一啖咸鱼,再啜一口稀饭,又咬一啖咸鱼,很快就把一盆子稀饭啜个精光。饭盆子交给梅婶子,抹了抹嘴,抽了几口水烟,拾起竹篾又干开来。阿喜忙忙碌碌,已把织帽用的篾条削好了,吃过晚饭之后,收拾起工具材料,搬进梅婶子家里放好,就回老渔民的干旱船去了。
老渔民的旱船停在渔港岸边,亲戚每隔十天半月,送点柴米过来。老人自己动手煮饭吃;就是缺伴。他乐意接纳阿喜一起住,晚上有人陪着说说话,不寂寞。阿喜每次收工回来,在旱船上先坐一会儿,看老人煮饭。老人一边煮饭,一边问阿喜:“今天到哪里干活去了,累不累?吃过饭啦?”阿喜说给梅婶子织帽,她家已吃过饭呢!说到女人,老人对阿喜说:“你年岁不小了,不能老跟我一个老头混在一起。有合适的人,找来撮合成头家呀!别只顾织帽呢!”阿喜似是没有听老人说什么,抬着头看港口来往的小船。老人接着说:“我知道你一个人的吃饭都难求饱,两个人就更难了。可我不能与你长相守呐!”阿喜转过头来看了看老人,低下头来捏着自己的指甲。天色渐渐低沉下来,阿喜窜进船篷里躺下不再出来!
第二天,天色刚亮,阿喜已在梅婶子家门口等开门,取东西干活。梅婶子推开房门,打了一个哈欠,探头见到阿喜,笑着说:“真是听话哩,还挺准时呐!”阿喜也没有说什么,只顾一头扎进屋里,取出编织的材料准备干活。梅婶子从厨房里端出一盆子稀饭递给阿喜吃了。阿喜用手掌抹了抹嘴,就坐到小凳子上,挥动竹篾编织起帽子来。他先把篾条一根根横铺在地面一块草席上,把另外的两条篾条竖着穿插在横向的篾条上,再取出另两条篾条穿插于横向和竖向篾条之间,在地面上形成了一个六角形的小孔,接着以这个六角形小孔为中心编织开来。他从帽顶处开始编织,渐次展开。完成这道工序后,阿喜就将半个帽顶坯子放到双膝上再接着编织起来。不一会,帽盖子已见雏形了,两个小时之后,完整的帽盖坯子在阿喜的手上脱了出来。围观的人看得出神,觉得阿喜是为这门手艺而生的人,拈起篾条如穿针引线,动作麻利到看不出道道,帽坯上的六角小孔一个接一样冒了出来,篾条纵横穿插错落有致,整齐有序。有人觉得惊奇,问阿喜,帽子还得怎样编织才算完工?一直沉默寡言的阿喜,放下手中的活,对那个人有板有眼地说:“还要多织一个帽坯子。两个坯子夹着箬叶,配上竹皮帽檐牢固好就差不多了。”阿喜抽了一口水烟接着说:“人家称铜鼓帽,我称它渔民帽。帽子有两种,一种是男人干活时戴的;一种是女人出行时用的。梅婶子女儿要出嫁,这帽子是给她女儿做的。”那人打趣问阿喜:“你什么时候能娶老婆?也为老婆织一顶帽?”阿喜听了这话,表情一下严肃起来,不再理睬那人,也不再说什么,只顾低下头干活。
三婆自从阿喜给她织帽,知道他人老实,手艺好,若是娶个老婆,生得一男半女,接下这门手艺也是好的。三婆晚饭时过来,阿喜正在吃饭,就挨着阿喜说:“阿喜呀,你都四十多岁了,没有一个女人在身边知冷知热的,日子难过呢!听三婆的话,给你说个女人可好?”阿喜没有发话,一直面向饭盘,刻意回避三婆的问话。“你若是没话说,就是同意呗!三婆我明天就带个女人来见你如何?”阿喜依然没有说话,也没有什么表情。三婆以为阿喜默认了,很高兴。
第二天,三婆果然带来一个女人过来见阿喜。这个女人头发有点蓬乱,衣服显得过小,身上的肥肉快把衣服撑破。女人原来是一个流浪的渔家女。小船被台风打沉了,家人在海上遇难,唯独她一人被渔民救上船,保住了性命。由于惊恐过度,女人的神志不大正常,衣着不整齐,说话没规矩,大大咧咧。那女人跟着三婆过来,见到了阿喜,抢着坐到阿喜身边,还拿了一把阿喜削好的篾条来玩。阿喜见状,连忙抢夺了过来,嘴里说些听不出声音的话,对那女人似是讨厌,生怕她毛手毛脚,损坏那些篾条。三婆见状责备那女人两句,说她不应随便拿篾条玩,那是阿喜一天的工夫呢。三婆见阿喜只顾干活,不理睬那女人,凑近前去对阿喜说:“你得说个话才是,我把这个女人都带过来了,瞟都不瞟人家一眼,你真没个心思?”阿喜依然没有说话。三婆以为他害羞,故意将那女人推到阿喜身边。阿喜转身避开。那女人见阿喜没理睬她,只顾织帽,气得一手抢过阿喜手上的帽坯扔得老远。阿喜可急了,连忙捡回那帽坯子,朝那女人狠狠地盯了一眼,嘴里咂出话来:“你死去他方呢,你死去他方呢!”那女人见阿喜不理她,还怒骂她,委屈地哭了起来。三婆一下子慌了,只好支开那女人,对阿喜骂道:“我以为给你做件好事,你却不买账,还与人打起架来。织帽才是你的命根子,女人对你不重要?我就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这下好了,让你打光棍,打到死,偔也不理你呢!”三婆料想不到事情办砸了,还让阿喜和那女人成了冤家,再也不聚头了。
第三天“合帽”。两个帽坯子叠在一起,外层坯子与里层坯子之间铺排防水的箬叶。这可是最关键的一道工程。阿喜先把箬叶用水泡软,将箬叶铺上一层,再来一层,上一层与下一层箬叶如品字排列,避免叶子缺位透水。接着再铺上一层增强防水能力,再用一层带花草图案的纸掩盖住箬叶,把里层帽坯嵌入压住。阿喜一气呵成操作,不敢喘气,完成了帽子的隔水装饰工序,再把两条预先制作好的帽檐竹皮绕着帽坯口子夹住固封起来,在帽檐一周扎下一道道绳子固定。梅婶子不放心帽子的质量,过来看阿喜制作,弯下腰来问阿喜:“这帽子算是织好了吗?”阿喜回答道:“还得压帽型、穿藤条、上桐油呢。”“你可用心做好呀,见你辛苦,我今天做了咸鱿鱼肉饼给你吃呢。”梅婶子说罢,转进屋去了。阿喜继续干他的活,为帽子压制定型,给帽顶和帽檐上藤皮勒条,走角线。阿喜把藤条掰得如麻绳钓鱼线一样细小,一锥一线穿引扎牢。帽子有了藤勒条比先前结实且好看多了,特别是那帽顶上的藤勒走线如罗盘上的圈,中间还压了一块硬币。阿喜说,过去用银圆压帽顶,如今改用硬币。渔民遇上灾难时,帽顶的银圆可以换口饭救济。如今用硬币只是做装饰。
梅婶子进屋不久,领着她的女儿过来看帽样。那女孩穿了一套浅色碎花连衣裙,踏着碎步,含着笑容走了过来,一阵香水味随着身段摇摆,拂向阿喜的鼻子里。阿喜闻到香水味,禁不住抬起头来,看了梅婶子女儿一眼。只见她身材匀称,皮肤白皙,眉清目秀,穿着一双墨色高跟凉鞋。阿喜心生疑问:那天看不清模样,这是哪里来的仙女?他不敢多看,立马将眼神收了回来,低下头继续干活。“师傅你好哇!”梅婶子女儿说话很甜,“我妈称你织的帽子特别好看,就过来看看哩。嘻嘻嘻!”笑声似铃铛一样清脆,令人悦耳。完全不像前几天撂烟包的情景。阿喜听到这笑声,不知道为什么,手指微抖了一下,忍不住回应道:“嘻嘻嘻!”阿喜的表情有点难看,显得不大自然。他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个美人,下意识回应一下。梅婶子的女儿先是弯腰观看阿喜干活,后来蹲下来细看帽子的各处,还用手抚摸帽坯子,觉得那手工称得上绝顶。篾条匀称似是机械出来的标准儿,每到抹角处,篾子转向柔顺又到位,禁不住竖起拇指,夸赞阿喜好手艺,伸出她雪白的手,要与阿喜握手,表示感动。阿喜不知所措,停顿了一下,把手往裤管上抹了几抹,伸了过去。那女人的手直直地伸过来,与阿喜的手碰了一下,没有握住,手就缩了回去。接着秀出她那铃铛般的笑声,扭动着腰肢向阿喜挥手告别。阿喜刚碰到那女人的手,心里一阵收缩。他这辈子没过这般体会。阿喜见那女人走了,把手退了回来,坐到凳子上重新干活。那女人的香水味留在阿喜的手上,不时散发开来,巡回在阿喜的鼻子下,他脑海里不时浮现那女人的身影和笑容。一个下午下来,阿喜好像干活不来劲,心情无法淡定。梅婶子问阿喜:“我女儿漂亮吧?她要嫁到城里去呢!这帽子就是送给她的。你可要下真工夫把它弄好哟!”阿喜听到梅婶子的话,脸上一阵酡红。梅婶子见状大笑道:“这么大个人儿,见到美女还害羞呢!哈哈哈……”笑声飘散开来,敲打着阿喜的耳鼓。阿喜装作没听到似的,只顾收拾工具。梅婶子见女儿高兴,要给阿喜加人工费,让他买点烟丝抽。梅婶子从口袋里掏出三块钱,要塞给阿喜。阿喜说:“婶子给了足饭,这钱我就不收了。给你家妹子,算是我一点心意吧!”梅婶子还未待阿喜说完,就将钱收了回去,笑着说:“好吧,算你有心,改天我请你吃喜酒呢。”阿喜笑着说:“改天我要到别的人家干活了,有饭我吃呢。”说着收拾好工具,等着梅婶子开晚饭。
阿喜给帽子上了一层桐油待干,借机会接了另一人家的活。第二天赶过来给帽子上二次桐油,隔了一天,阿喜再给帽子刷油提亮。那帽形本来就很端庄,帽沿角线干净明了,很有立体感,桐油染过整帽就黄澄澄如金,闪闪发亮。梅婶子拿出她早已编好的五彩玻璃珠子帽带配了上去,好看极了,简直是一个绝顶的工艺品。梅婶子十分满意!
阿喜干完了梅婶子家的活,又给好几家人织帽,一个多月,在忙碌中度过。一天,阿喜听到梅婶子女儿明天要过门了到城里去,今天请吃喜酒。阿喜先是一怔,后来沉默了,一整天都没说话,不管别人跟他说什么,他都不接话茬。第二天,阿喜老远躲在一个墙角里看梅婶子女儿出嫁。梅婶子女儿穿了一套红色古典礼服,走在迎娶的队伍里。阿喜知道铜鼓帽放在嫁妆里,随其他礼物搁在车子上。梅婶子女儿是小镇第一个坐小车到男家去的新娘子,引来不少的青年男女来观看。阿喜不知为什么,想知道梅婶子女儿对他编织的帽子是否满意,还有……他也说不清楚自己内心。梅婶子的女儿渐渐地离开了众人的视线,阿喜感到失落,随后像丢了魂似的,没有心情干活。曾与梅婶子女儿握过的手禁不住捏紧了一下,还把手掌送到鼻子下闻了闻,手上的香水味早就没了。梅婶子昨天晚上没有请他吃喜宴。阿喜猜想定是梅婶子很忙,安排赴宴的嘉宾太多,才把他给忘了。
阿喜给几家人干了好些活儿就度过那年春节了。小镇人家嫁女都选在春天或秋冬季节,过了农历五月到八月才办喜事,六七月是没有办婚事的。入夏以来,阿喜的活儿渐渐地少了,叫他织帽的人也不多。阿喜也不知道什么原因。这些天,阿喜常与旱船上的老渔民坐到一起,有时还蹭老渔民一两顿饭。老渔民勉强供饭,认为这般境况也难撑两个月。他对阿喜说:“时代变化了,以后叫你织帽的人不会多呢,你可得留心,换个法子找饭吃呀!”阿喜说:“我也不会别的,就喜欢织帽。要是哪天人家不要我织帽了,我也认呢,谁叫我只会吃这一口饭呢!”老人也认同阿喜的说法,再也没有说什么。那年夏天刚过去,老渔民身体变差了,立秋后老人跌了一跤,加上染了风寒,两病相加,不久就去世了。老渔民死后,亲戚将旱船卖给别人做了柴火,阿喜吃住一下子成了大问题。三婆可怜阿喜,主动带他找镇民政办反映情况。民政办黄主任知道他原是个老渔民,得找了渔业大队协助解决。黄主任说:“阿喜的情况你们也知道,孤寡一人,大队可要解决他的住宿,民政补贴一点生活费,不至于饿肚才是。”渔业大队书记热情地回应道:“最近大队上上下下的都很忙,年内要完成渔船产权转制收尾工作,任务很重。阿喜的事是要解决呀,只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安置。”书记喝了一口水接着说:“我们这里有一个闲置的仓库,里面有一个小房子,让阿喜先到那里栖一栖身,待手头工作不再紧时,再从长计议如何?”民政办黄主任很高兴,总算解决了阿喜的住宿问题,同意暂时安置。民政办向镇里打了个报告,将阿喜列入了五保户,每月发给他二十多块钱补贴,解决吃饭。第二天,阿喜由管仓老头带进房子里,把锁匙交给他,嘱他有什么事情,要及时告知。阿喜点着头,抱着铺盖和一捆竹子和篾条搬进仓库的一个小房间里来。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来到了80年代。阿喜住进的仓库,本是闲置之地,一个月也没见多少人过来。阿喜除了白天给人织帽外,晚上进房子后很少出来。渔业大队忙于改制,老旧木帆船都拆解了,机动渔船也承包给私人;人们白天忙干活,晚上男男女女,灯红酒绿,大街小巷响着时代流行曲,人们生活热热闹闹。阿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也不理会,觉得空气有点不同,新鲜的事儿每天都有发生。他似乎没有习惯新环境,总是一个人独处,想着他的铜鼓帽,没接到活儿时,就在房子里独个儿编织帽坯。在他的住处,堆了好几个帽坯子,都是住进仓库之后编织的。眼下请他织帽的人少了许多,或许是自己出门少了,别人找他不容易。阿喜想到这些,有空就到仓库外遛一圈。
有一天,阿喜在梅婶子家门前小巷子的拐角处,见到了巷口停放一台贴着鲜花的小车,车头立着一对塑胶洋娃娃,金发蓝眼的。迎面走来一对青年男女,各人胸前佩戴一朵鲜花,花下面挂着一块印有新郎新娘金色字样的红布条;新郎西装革履、新娘穿着婚纱,双双被亲友们簇拥着走出巷子,朝着小车走去。虽然不常到这小巷来,自上次给梅婶子织帽已时隔好些年了,阿喜也认出走在迎婚队伍的梅婶子女儿,她已是婚庆公司的主持人。阿喜第一眼见到她时,心里一阵微颤,后来渐渐平静下来。梅婶子的女儿没有发现阿喜,忙着她的活儿。阿喜心里自问,为什么没有人请他给今天出嫁的女人织帽呢?观热闹的一妇人无意间发现阿喜,拍了拍阿喜肩膀,说:“阿喜,你想找活干吧?现代的年轻人不喜欢铜鼓帽了,喜欢小车啦,不用你织铜鼓帽了,这下你可清闲呢!”阿喜听了这番话,内心似是被一块石头撞击了一下,痛得眼眶有点潮湿。怎么会呢?铜鼓帽怎么会没人要呢?阿喜一边嘀咕着,一边挤出人堆来,独自回到了仓库里倒头便睡,耳朵里不时回响那妇人说的话,翻来覆去睡不着。阿喜想到往后怎么办,还会有人雇他织铜鼓帽吗?阿喜觉得很迷糊。自此,阿喜闲着无事,天天躲在仓库的房子里织铜鼓帽打发时光,有时累了,睡在床上,望着屋顶透光的玻璃瓦发呆。仓库里空气潮湿,好些网具直接从海里拖上来放到仓库里来,气味很难闻,加上难受的心情,阿喜觉得身心一天不如一天。
阿喜三天两头的腰腿骨痛,遇上风雨天,痛得更厉害。这年夏秋两季没人请阿喜去织帽子。转眼到了第二年春天,阿喜闲得无事可做,在房子里孤独发呆。有一天,阿喜打算到外面走走,换换空气,碰碰运气,正走出房门口,管仓老头带了一个女人过来找他。阿喜一眼就认出是梅婶子的女儿。那女人身体有点发福,身穿墨蓝色西装上衣,浅色裤子,脚穿一双白色皮鞋,嘴唇抹了口红,手腕处套了一圈的玉镯,一边用手捂着鼻子,一边招呼阿喜向她走过来。阿喜知道她怕闻那渔网的腐味,只好走向她。梅婶子的女儿放开捂鼻子的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找了多时,才找到这里来。”梅婶子女儿转头对管仓老头说:“阿喜老了许多哇,精神不怎么好呢。是不是想女人啦。喜欢我过来吗?哈哈哈!”那女人的笑声依然似铃铛。阿喜听到这笑声,低着头不作声。那女人见阿喜没有回话,接着说:“我女儿很喜欢你织的铜鼓帽,想找你了解这铜鼓帽的传统文化。她今天上课来不了,让我先找你打个招呼,过几天我带她过来与你交流如何,欢迎吧?”阿喜一时不知如何回应。他眼下的就困难得很。那女人见阿喜没有回话,当他答应了,跟阿喜招了招手就走了。阿喜也没有抬头目送,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管仓老头有好些日子见阿喜拖着沉重的脚步从外面回来,饭也做不了,倒头便睡,知道他身体出了毛病。管仓老头从家里多带了一点饭菜,分一点给阿喜吃。尽管这样,阿喜身体很快垮下来,遇上了一场重感冒得了肺炎,熬到年末已是要走的光景了。
管仓老头子几天不见阿喜,感到有点不对劲,走进他的住处,见阿喜已奄奄一息,躺在睡铺上蜷成一团。管仓老头赶忙找医生给阿喜号脉,见他两眼已浑浊,手脚冰凉。不久阿喜就已断了气。渔委会(渔业队已改名)知道阿喜死了,叫人料理后事,送走阿喜完事。管仓老头打扫阿喜的住处时,发现除了简单的睡铺,再也没有一点能换钱的东西,几顶铜鼓帽坯挂在墙上,投下斜斜的影子,似是等着有人来取它。阿喜走后几天,梅婶子女儿带她的女儿来找阿喜,发现阿喜已离世了。那女儿甚觉惋惜,后悔没有早来,只好叹息!
短篇小说《痴匠》讲述依靠传统织帽手艺维生的篾匠阿喜的故事。阿喜以织铜鼓帽换饭吃的生存方式,痴守着古老织帽技艺。他对传统织帽技艺极度痴迷,生活仅求温饱,对爱情虽有所思,但不敢奢望,最终在寂寞中走向生命的终点。
小说展示了20世纪70年代至改革开放初期,南海边一个渔港小镇的风土人情。刻画了多个不同性格的人物形象,揭示了人们对一个极其平凡的生命既有同情关心,也有虚伪世俗的复杂人性。阿喜淳朴到近乎痴愚的性情,难免在社会变革中落伍,在平凡得无声无息的生活中老去。
故事引发对传统手工艺及其守护者境遇的思考。如何帮助痴迷的老艺人走出生活困境,是当前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中应当重视的问题。传统手工艺人大多数已是老人,他们用生命或信念守护古老的文化,既是传统技艺的传承者,也是创造者。关注他们的命运,关心他们的生存刻不容缓,保护他们就是保护我们的传统文化,不要等到老一辈手工艺人都走了,导致传统手工技艺断代,陷入无法挽回的境地。小说情节简单,但故事动人,人物形象各异,充满生活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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