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红拴
在当代汉语诗歌的版图上,张牛的《时间的火焰》犹如一块沉默的燧石,当读者与之碰撞时,便会迸发出令人惊叹的火花。这部诗集以“物性诗学”为基底,却超越了当下流行的“物性写作”范式,呈现出更为复杂的时空织体。诗人将物质存在与时间体验熔铸成独特的诗歌语言,在当代诗歌对物的集体凝视中开辟出一条幽深小径。
张牛对“石头”的书写,堪称当代诗歌物性书写的典范。《石头》一诗开篇便以悖论式陈述解构了物质的确定性:“作为坚硬的物体/石头无需太多的定义”。这种表面上的确定性宣告实则暗含深意——当诗人说石头“无需定义”时,恰恰暗示了石头在诗性观照下难以被简单定义的特质。诗中“被遗忘在河中的石头/却从未被河水遗忘过”的意象,展现了物质存在与时间流逝之间的微妙张力。石头既是时间刻度的见证者,又是被时间重塑的对象,这种双重身份构成了诗歌的深层结构。与《文艺研究》中学者们讨论的“物性写作”不同,张牛并非简单地将物客体化,而是让物成为时间流动的参与者,物性中蕴含着时间的辩证法。
《一盏灯》则展现了诗人对物质与光线的独特感知。诗中“一盏灯,给予了光的概念”这一表述颠覆了日常认知——不是先有光的概念后有灯的存在,而是灯这一物质实体“给予”了光的理念。这种物对观念的优先性,构成了张牛物性诗学的核心。诗中“柴火的高度堆积在空地上/树篱们起立喧嚷”的意象群,将物质间的关联性推向神秘主义的高度。灯作为人造物与自然物(树篱、麻雀)的互动,暗示了物质世界内部存在着未被言说的对话网络。这种书写既区别于现象学对物的“凝视”,也不同于抒情诗对物的情感投射,而是让物回归到海德格尔所说的“物之物化”的本真状态。
在时间哲学维度上,张牛展现出与柏格森“绵延”理论的隐秘对话。《轮候而至》组诗以二十四节气为框架,却打破了线性时间的束缚。如《立春》中“行云洞悉漂移的陆地”的意象,将时间的流动性与空间的位移性并置;《冬至》中“转折,悄然意味日子深长”则捕捉了时间体验中的非线性特质。诗人对时间的处理既不同于古典诗歌的循环时间观,也不同于现代主义的碎片化时间,而是呈现出类似德勒兹所说的“褶皱时间”——不同时态在诗中叠合、交错,形成复杂的时间纹理。
《植物的心事》一辑中,张牛将植物作为时间的另一种刻度。《最后一个柿子》里“秃净了叶子的枝叉似手/擎持着闪烁不定的眼睛”的意象,将植物的生命节奏与人类的时间感知奇妙地融合。这种书写超越了传统咏物诗的托物言志,也不是单纯的植物拟人化,而是构建了一个植物与人类共时性存在的时间场域。诗人对“树籽”的观察尤为精微:“隐蔽进入,泥土捂热的一种机缘”,将种子的萌发呈现为物质与时间的神秘遇合,这种微观时间诗学在当代诗歌中独具特色。
诗集中对日常物的书写同样耐人寻味。《竹椅子》中“竹椅子,一夜无眠”的拟人化处理,不是简单的修辞技巧,而是揭示了物在夜间的另一种存在状态——当人类进入睡眠,物却保持着神秘的清醒。《窗玻璃》则展现了物质作为界面的特质:“窗玻璃摆正清瘦的脸庞/迷幻寂静的眼睛,不为风所动”,玻璃在此既是分隔内外的物质屏障,又是联通视觉的透明介质。张牛对物质性的辩证把握,使他的物性诗学避免了沦为单纯的物质崇拜。
在地方性与普遍性的张力方面,《地方的图腾》一辑呈现出复杂的地理想象。《漠阳江》中“江水一路向南/溯流而下,穿城而过”的书写,既扎根于阳江这一具体地理,又将河流转化为时间隐喻。《沙扒湾》中“沙滩状如弯月,海韵的回声犹远”的意象,则将地方景观提升为宇宙性的存在图景。这种处理方式使诗集既保持了地域书写的质感,又超越了地域限制,形成所谓“在地的超越性”。
《时间的火焰》最终呈现的是一种物质与时间相互映照的诗学宇宙。在这个宇宙中,物质不是被动的客体,而是具有自身能动性的存在;时间也不是抽象的刻度,而是渗透在物质纹理中的生命节奏。张牛的独特之处在于,他将中国传统物感理论与西方现象学、过程哲学的资源熔于一炉,却避免了理论先行导致的“术语空转”。当不少当代诗人陷入对物的表面描摹时,张牛却深入到了物与时间的交织地带,在那里,每一块石头、每一株植物、每一扇窗户都燃烧着时间的火焰,照亮了存在本身的奥秘。
读《时间的火焰》,我的诗域似乎又打开了许多。这部诗集对当代诗歌的启示在于:真正的物性诗学不应止步于对物的表象呈现,而应探索物与时间、空间、记忆的多维关系;同时,地方性书写若要获得普遍意义,必须将地理景观转化为存在的隐喻。张牛以他沉稳而深邃的笔触,为我们示范了如何在物质世界中捕捉时间的脉动,如何在具体事物里发现存在的微光。在这个意义上,《时间的火焰》不仅是当代诗歌的重要收获,也为物性写作的未来发展提供了宝贵的美学参照。
(胡红拴,中国作协会员,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副主席、诗歌委主任,《新华文学》主编,《中国诗界》副主编。生态地学诗歌倡导者、推动者与实践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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