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祥悠
在阳东区雅韶十八座文化展室的墙壁上,有一壁雅韶的“名人事迹”,第一个便是谭可则。见到这个名字,我不禁心里一震,因为这名字我在清道光二年(1822)版《阳江县志》上见到过。
雅韶十八座宽阔的巷道。志书记载谭可则为“雅邵(韶)人”。 林祥悠 摄
◎ 谭可则:名起乡试路 成于知县途
清道光二年(1822)版《阳江县志》载:“谭可则,字宪本,雅邵人。生而颖异,自幼学以至入泮,未尝从师”,一直到了二十八岁,才拿着自己写的文章向“先达”林闻誉请教,希望能得到指点。林闻誉接过文章一看,心“奇之”,即“劝令”他去应乡试。
从这段描述推测,谭可则拿给林闻誉看的,很可能是他新近所作文章中最得意的一篇。一请教即得到乡闾科举前辈的首肯,谭可则心里自然是高兴的。同时,对自己将要到来的科举之路,也多了一分踏实感。但是谭可则家贫,根本无力承担去应乡试所需的各项使费。林闻誉获悉后,又一心为他筹划。得到林闻誉的资助,谭可则的应乡试之路终于得以成行。谭可则没有辜负林闻誉的期望,在这次乡试中,一考便中了举人,那一年为乾隆甲子(1744)年。
中举后,谭可则又马上进京参加会试,考进士,可是没考上,自此便绝了进取之念。县志载为:“既计偕归,绝意进取。”但是中了举,便有了做官的资格,所以,三十年后,谭可则又被朝廷任命为甘肃成县知县。朝廷为什么会突然起用一个闲置了三十多年的举人?县志没有记载,我们也就不得而知。但是,从这一征召与应征之间似可窥知,当年,谭可则会试落第后,心里应该是很不甘的。毕竟,通过科举正途获取功名,是每个读书人一生的追求。否则,谭可则便不会在他二十八岁时拿着应试文章去向科举前辈林闻誉请教;否则,当林闻誉建议他去参加乡试时,他便会婉言谢绝;否则,他也不会在中举后即与其他举人一起“计偕”进京会试;否则,他更不会在自己六十岁前后应征出仕,远涉甘肃,去做一个偏远地方的知县。所谓“绝意进取”者,很可能是当时的县志辑录者为贤者隐,用了春秋笔法。
到甘肃就任时,县志载:“可则单车就道,不携妻子,抵任三年,未尝寄一函家书”,以此来颂扬谭可则为官的清廉。但背后可能是“苦无资斧”之故,毕竟从阳江到甘肃,路途极为遥远,倘若携妻带子而行,其间的使费,绝非一个教书先生所能承担。而所谓“抵任三年,未尝寄一函家书”者,也可能是修县志者使用了夸张的修辞手法。毕竟家里的一些开支,还是要依靠远在甘肃作为一家之主的谭可则以俸禄收入给予支持。那么,谭可则每年往家里寄存俸银的时候,顺便让人往家里捎带一封家书,似乎顺理成章。虽然如此,但谭可则在甘肃成县做知县时,也确实为官有道,清廉有加,他“视百姓无异子弟,披阅案牍,竟日不倦,常曰:吾费数刻精神,免赤子一日株累”,以致“讼庭闲寂,囹圄空虚,民呼为谭菩萨”。能得如此称号,是当地民众对他为官一方最大的颂扬。
当是时,为了减轻官府财政压力,甘肃开了“纳粟赈济”之例,“谓之甘肃监”。在特定的社会里,默认民众只要捐纳一定的钱粮,即可获得某一官职或减轻某些刑罚,而这些“捐纳收入”皆用于赈济灾民,不能说没有一定的合理性。但是这些数额巨大的“捐纳收入”最终不是进入当地财政,而是全到了藩司、州、县各官的口袋,成了巨蠧者们遮掩贪腐的幌子,这就违背了初心,不可原谅了。后来事发,参与者们皆“按赃定罪,咸伏典刑”,惟独谭可则一尘不染,没有参与,时人咸服其有先见之明。这是谭可则一向正直为人、清廉为官所致,而非一时心血来潮之故。
后来,因朝廷要添建新的粮仓,工程出现错误,谭可则受到牵连被罢职。雅韶十八座的“名人墙”上的描述更为详细:“谭可则后来添建一粮仓,因地势较低,一次暴雨冲毁了粮食而被免官。”归家之日,成县民众为之饯行。县志载:“自城门至郊四五十里,老幼扳舆叩头垂涕。”在雅韶十八座的“名人墙”上还有描述:“(送行队伍)焚香跪拜,依依不舍,送万民袍一领,正面绣‘公正廉明 爱民如子’八个大字。”可见谭知县很受成县民众爱戴。抵家后,左右启箧视之,“只敝衣数袭而已”,清廉可见一斑。
解组后,为了生计,谭可则重操旧业,以“教读糊口”。教读成绩也很不错,“出其门者多端正士”。大概因他曾外出为官,见过大世面,所以在乡里很有威信,那些“乡人之悍者、黠者,闻可则片言,无不贴服”。后以寿终,终年七十二岁。
清道光二年(1822)版《阳江县志》记载谭可则事略。(资料图片)
民国十四年(1925)版《阳江志》记载林闻誉事略。(资料图片)
◎ 谭公启蒙何时 林公誉起何处
早些天,我在家里收拾旧书籍,翻到一本2018年的《阳东文化》,里面有一篇《雅韶谭氏古文化史话》。在谈到“书房文化”时,谭先生写道:“举人、知县可则公(1716—1788)幼时在中宁书房读书,阳江城举人林闻誉是他的启蒙老师,可见,中宁书房在清康熙年间,就聘请名师教育本族的儿童。”看后,感觉这段文字有值得商榷的地方。
在清道光二年版《阳江县志》里,没有辑录林闻誉的事迹,直到民国十四年(1925)版《阳江志》才对林闻誉的生平进行补辑。《阳江志》载:“林闻誉,字体仁,号静山,三铺街人。幼颖悟,日诵数千言,遂通经史大义,为文准的先正”,七八岁时,就跟随父亲到阳春做买卖。后来,遇到地方举行童试,便参加了。林闻誉进入考场,便一路过关斩将,连场告捷,终于到了“郡考”阶段,由知府主持。当时,阳江阳春两县皆隶属肇庆府管辖。考场上,知府宋志益“试以七题”。正当其他考生还在满嘴咬笔之际,林闻誉已经交卷了。宋知府抬头一望,太阳才刚偏西;拿过卷子一看,“奇之,目为伟器”。
查清道光十三年(1833)版《肇庆府志》知府栏:“宋志益,江南长洲人,岁贡,康熙五十二年(1713)任。”康熙五十九年(1720),肇庆府已换知府。由此可见,林闻誉考取秀才的时间,应该在1713—1719年间。因为康熙五十九年,林闻誉已经考取举人。辛丑年(1721),他又在会试中“联捷成进士”。紧接着,在各种朝廷仪式及各种地方宴饮结束后,又于“雍正癸卯(1723),除保定县令”。此后,更是“以政迹卓异,升霸州知州,摄南北两岸河员”。(见民国十四年版《阳江志》)
然而,在清道光十三年版《肇庆府志》里,这段记述却又略有不同:“(林闻誉)康熙庚子膺乡荐,辛丑捷南宫,雍正癸卯,除保定县令,以卓异引见,升霸州知州,摄南北两岸河员。”其中,虽然“康熙庚子膺乡荐,辛丑捷南宫”与“康熙庚子举于乡,辛丑联捷成进士”意思无异。但是在府志里,“升霸州知州”前,还多了一个“引见”的过程。何谓引见?在清朝,为了加强皇权统治,大凡中下级官员入仕选拔、升迁调补等都需进京面圣。经皇帝亲自考察后,才可正式任命。如此,林闻誉从保定知县升任霸州知州,是在乾清宫里被皇帝“金口玉言”过的。从1720年的乡试开始,到升任霸州知州的这段时间里,无论考运还是官运,林闻誉都可谓一路亨通。
查《河北省志》:霸州,明州,清沿置。旧领文安、大城、保定三县,雍正六年均改属府,嗣后不领县。雍正癸卯,即雍正元年,林闻誉被朝廷任命为保定知县,保定隶属霸州管辖,在保定知县任上,林闻誉勤政爱民,政迹卓异,得到朝廷赏识,继而升任霸州知州,应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可惜找了很久,我都找不到任何一本清代版的《保定县志》,未能确切知道林闻誉在保定任了多久的知县。查民国十一年(1922)版《文安县志》,也没能找到有关霸州知州的记录,林闻誉在霸州知州任上“摄南北两岸河员”多久,也不能确切知道,殊为可惜。但从“政迹卓异”这样的描述来推断,林闻誉在保定知县任上的时间应该不会太短,同时在民国版《阳江志》对林闻誉的记载里,也没有出现“罢归”这样的字眼。所以,是否可以推测:倘若在《阳江志》的记载里一直处于仕途一帆风顺期的林闻誉没有主动向朝廷提出恩准致仕,那么林闻誉在河北一带,至少应为官十多年。
如此,说清康熙年间林闻誉即在雅韶中宁书房任教,并是谭可则幼时的启蒙老师,似乎并不符合实际。从谭可则出生的1716年,到康熙帝驾崩的1722年,特别是在1720年前后,林闻誉正在科举的征途上一路高歌猛进,是不可能从阳春赶回雅韶坐冷板凳的。在古代的中国,一个读书人考取了秀才,便意味着他可以去作西席,以教书为生了。倘若愣是要挖掘一点林闻誉可能回雅韶中宁书房任教的时间,那便只有1713—1719年间了,但那时的林闻誉只是一个小小的秀才,根本谈不上是“名师”,况且那时的谭可则至多两三岁而已。清福格《听雨丛谈》卷十一:“尚书房在乾清宫东南庑北向,皇子读书之所也。皇子年六岁,入学就傅。”古时,皇子尚且六岁才入学就傅读书,更何况平民子弟乎?同时,退一万步讲,倘若林闻誉从霸州知州任上一辞官回到家里即到雅韶中宁书房任教,那也是雍正甚至乾隆时候的事情了,而非康熙朝。而那时的谭可则,也很可能已处于青少年时期了,而非幼时。
阳江老城区三铺街,居民在街边休憩。民国版《阳江志》记载林闻誉为“三铺街人”。 梁文栋 摄
◎ 林闻誉:怡情诗与酒 心安即是家
民国版《阳江志》载:“(林闻誉)解组归,不名一钱,怡情诗酒。”由此可见,宦海浮沉多年的林闻誉也是为官一方,清廉一世的。致仕归乡后,林闻誉在性情上更是日益恬淡,一心只沉浸在“怡情诗酒”上。不论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都不失读书人本色,其一生著述颇丰,有《唐人试帖注》《花笑轩诗文集》《排律杂著》等稿。在闲常生活里,还时时“谈笑有鸿儒”,并且热心家乡的文化事业,全力协助当时的阳江知县庄大中续修县志,为乾隆十一年(1746)版《阳江县志》,史称《庄志》。真是功在千秋。
查清道光二年版《阳江县志》:庄大中,江苏元和人,丁巳进士,由东安县调补,乾隆八年(1743)六月任。庄大中由东安县调任阳江知县的这一年,若按古时非周岁算法,谭可则刚好“年二十八”,而这一年,正好是他拿着文章去请教林闻誉,而林闻誉也正好再次出现在民国版《阳江志》的记载里的那一年。因此,清道光二年版《阳江县志》里记载的“(谭可则)年二十八,以文就正于林公闻誉”应是可信的。但是,这时的谭可则已考取秀才,成为生员,有了“入泮”即可到县学读书的资格。也就是说,这时谭可则的八股文,在县儒学教谕的教授下,已经做得有相当水平了,但他为什么还要在乡试的前一年“从师”于林闻誉,请求林闻誉对他所写文章的斧正呢?我想,谭可则如此做法,用现在的话来说,应该是想在考前找个更专业的老师来给他补补课,进行考前一博。毕竟林闻誉是乡闾里的科举前辈,也是科举前辈中的高手,整本民国版《阳江志》里,也就只有林闻誉有“联捷成进士”这样的考语了。
林闻誉到底是哪里人?查证起来却让人犯难。虽然在清道光元年(1821)版《阳春县志》卷之十“人物”中没有载明林闻誉是哪里人,并且在林闻誉考上了举人后,县志只是简单记为:“庚子,林闻誉,十二名,登进士”,但是在卷之七“选举”中却载道:“林闻誉,会试,一百五十一名,邑城人”。可见,在《阳春县志》的记载中,林闻誉是阳春人。同时,在清道光十三年版《肇庆府志》的记载里,林闻誉也是阳春人:“林闻誉,字体仁,号静山,阳春人。”府志载林闻誉是阳春人,我一点也不奇怪,因为,府志在人物传记后标明这些材料来源于县志,即《阳春县志》。
因为清道光二年版《阳江县志》没有辑录林闻誉的传记,所以民国版《阳江志》里关于林闻誉的生平,大部分来源于府志。但为什么民国版《阳江志》却载林闻誉为“三铺街(地处阳江城外兴仁坊)人”呢?我想,很大可能是民国版《阳江志》又根据《采访册》的记录对府志进行了修正与补充。因为《阳江志》对林闻誉的补辑,既来源于府志,又来源于《采访册》,所以会出现“髫龄随父贾阳春,因应阳春试”等语。同时,林闻誉致仕后,归根之地也是阳江县,住在城里,与知县庄大中相与,怡情诗酒,协修县志。大概民国版《阳江志》说的是祖籍,《阳春县志》说的是现籍,来源于林闻誉参加各级考试时填写的各项“政审”材料。并且很大可能是,林闻誉“髫龄随父贾阳春”后,便在阳春定居下来了。
虽然现存的乾隆十一年版《阳江县志》有点残缺不全,但是该志卷之六的“人物志”完好无缺。非常可惜的是,里面却没有辑录林闻誉的生平,倘若辑录了,那一定是最准确无误的,毕竟林闻誉也参与了该志的“协修”工作。然而,凡此种种遗憾中,最让人难以释怀的是,这样一位曾“联捷成进士”的人,必定在当时的社会、当时的家族中轰动一时,族谱里必会浓墨重彩地记录之,但是最终竟然生卒不详!这和谭可则形成鲜明对比。细究其中原因,颇有意思。
谭可则世居乡间,一直到了老年时才外出为官,所以,不论他外出为官多远,他的背后总有一个庞大的家族作为支撑,解组后,也总有一处扎实的归根之所。而林闻誉长居城市,为商人之子,小时即随父在不同的县域间辗转,成年后为官客地,长年薄宦于天涯,致仕后,虽归根于阳江城,却是“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虽不改,然而举目所见,尽是不相识之人,所以不论栖居哪里,都只是暂居,最终,好像既不属于这里,也不属于那里!
去年腊月,我驱车去了一趟阳江城。老城区路窄车多,我便把车寄放在一停车场里,下车沿着街道散漫而行。春节临近,河堤路各商铺一片繁忙,上货下货,做买做卖,车来人往间,尽现节前气氛。走过河堤路,到达埠尾路时,车流人声皆渐少;转到兴仁路,沿路一直往前走,不多久,三铺街便到了。眼前的三铺街,已完全没有了往日“街”之繁华,一如曾经的“舖”与现在的“铺”一般,舍已渐少,很多房屋尽是铁锈之色。同时,许多房屋的瓦面,已被众芳树与枯草热情地装点。曾经的老街虽然残旧,却如青山一般依旧在,曾经的主人,却早已乘着黄鹤一去不复返了。抬头望,透过窄小的巷道上方,遥想此时的雅韶村,也沉浸在辉煌的夕照中吧?
十八座文化展室外观。 林祥悠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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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闻誉 字体仁,号静山,三铺街人。幼颖悟,日诵数千言,遂通经史大义,为文准的先正,尤工词赋。髫龄随父贾阳春,因应阳春试。及郡考,太守宋志益试以七题,日未晡而就。志益奇之,目为伟器。康熙庚子举于乡,辛丑联捷成进士。雍正癸卯,除保定县令,以政迹卓异,升霸州知州,摄南北两岸河员。解组归,不名一钱,怡情诗酒。与庄令大中,协修邑志。著有《唐人试帖注》《花笑轩诗文集》《排律杂著》等稿。
——民国十四年(1925)版《阳江志》
◎谭可则 字宪木,雅邵人。生而颖异,自幼学以至入泮,未尝从师。年二十八,以文就正于林公闻誉。林公见而奇之,劝令应乡试,苦无资斧,林公为之筹画。是岁乾隆甲子也,一试即举于乡。既计偕归,绝意进取。积三十年始选甘肃成县知县。可则单车就道,不携妻子。抵任三年,未尝寄一函家书。成县故瘠土,可则俭以养廉,居官如居家,时视百姓无异子弟。披阅案牍,竟日不倦。常曰:“吾费数刻精神,免赤子一日株累。”讼庭闲寂,囹圄空虚,民呼为谭菩萨。当是时,甘肃开纳粟赈济之例,谓之甘肃监。自藩司首作巨蠹,州县因缘为奸,互相把持,居为奇货;可则独一尘不染。事败按赃定罪,咸伏典刑,人皆服可则之先见。后以添建新廒,挂误罢归。成民饯之,自城门至郊四五十里,老幼扳舆叩头垂涕。抵家启箧,只敝衣数袭而已。可则未仕时,惟以杜门教读糊口;解组后,复理旧业,出其门者多端正士。乡人之悍者、黠者,闻可则片言无不贴服。年七十二,以寿终。
——清道光二年(1822)版《阳江县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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