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   读上世纪70年代末的粤西乡村,洪宇出生,深得淳朴的乡亲的宠爱,却在刚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被拖拉机碾过,告别人间。从此,这个世界仿佛他从未来过一样,无人敢提其名,按当地习俗,必须要提只

□ 艾虎三

2024-07-26 来源:阳江日报

导   读

上世纪70年代末的粤西乡村,洪宇出生,深得淳朴的乡亲的宠爱,却在刚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被拖拉机碾过,告别人间。

从此,这个世界仿佛他从未来过一样,无人敢提其名,按当地习俗,必须要提只能用不分性别的第三人称“伊”。

“伊”的父亲因此失去生活斗志,母亲“疯了”,祖父也伤心离世。随着“伊”的妹妹弟弟出生,一家人重新开始幸福生活,只是母亲因“伊”的事,时常会把孩子管得太严而引发亲子冲突。

一次,妹妹在家里搞卫生时,发现原本应被烧掉的“伊”的遗物——一颗乳牙和默写作业本。妹妹才明白:四十年来“伊”从未离开过这个家,他活在母亲的每一寸思念里,弟弟妹妹们则活在母亲对“伊”的爱的影子里。

整篇小说有着中国乡土时代的印记,更有浓浓的欲说不能的深情。文字间有克制有隐忍,满腔的感情却倾泻而出。     

家乡的习俗是,凡下了土的人,都不能提名字,一则引起感伤,更甚的是,惊扰他们在另一个世界的灵魂。若不得已需要提起,无论男女老少,通用“伊”,对,跟鲁迅故乡的第三人称用法相似,跟戏曲里花旦开口便唱的“伊呀”同音。做社时,过年过节拜祭祖先时,对寿终正寝儿孙满堂的人可以提,但往往用某太公太婆称之,也从不直呼其名。

伊是家里的长子,满月酒席上,全村来贺。第一胎就生出儿子,母亲太争气了。村里刚结婚未生养的,未结婚的都非常羡慕,都想来沾沾喜气。上世纪70年代末的农村,尽管改革开放的春风已经吹入大江南北,但对于传宗接代这件事上,老观念仍如村口的大榕树那样根深蒂固,村里女人的地位就是生儿子生出来的。算命先生看过他饱满的天庭,黑溜溜明亮亮的双眼,厚长耳垂,大鼻子,结合五行八字,取名洪宇。

全村人打心里喜欢这个像岳云这么美的孩子,谁家拔了花生,定要塞几颗给他;谁家出海打了鱼,也会挑几条鱼刺少的金鼓给他;唱大戏的时候,谁都愿意让他骑在脖子上看杂仔(丑角)。三月三,游人的时候,他被装扮成哪吒,脚踩风火轮手拿乾坤圈,好不威风。他是父母的骄傲,是全村人的心尖肉。洪宇,洪宇,大大小小都喜欢喊着他的名字逗他玩,他也实在会惹人开心,家里有一点小糖果,都会大大方方地拿出来,甜甜地奶声奶气地说,爷爷吃,奶奶吃,叔叔吃,阿姨吃,哥哥吃,姐姐吃。他收获了好多个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哥哥姐姐,比亲的还亲。

最疼他的还是奶奶,因为他眉目间最有奶奶温文尔雅的神韵。奶奶是方圆百里的接生婆,手艺是从太婆那里学来的,当年还是最美的村花,嫁给木匠爷爷时,村里老少都争着过来看这个传说中的美丽新娘。洪宇出生的时候,村里人说,那是奶奶接生这么多侬仔又不收费积的大德,是老天爷赐给她的孙子。看那眉目,多像奶奶。爷爷也爱他,常带着他去打鸟,捉鱼,还教他喝酒,他喝一口就吐出来,再也不肯喝第二口。

母亲和父亲是村里少有的高中生结合。母亲白皙丰满,亭亭玉立,不像红土地整天干农活的黑姑娘,倒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闺秀。母亲怎么会晒不黑呢?至今还是个谜。外祖父是村里唯一的教师,把几个孩子调教得能文能武,只可惜走得早,未见过小舅子一面就撒手人寰。母亲又当爹又当姐,带着几个小的挣工分,捡猪屎,摸鱼虾……被水蛭咬,被狗追,被黄蜂蜇,她全不当一回事。外祖母不像外祖母,倒像是母亲的妹妹。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城里的亲戚来说媒,说城里阿东家里有几栋楼收租,阿东下乡玩耍的时候看见了母亲,就想娶她回去当收租婆。母亲说现在是自由恋爱时代,老公她要自己选。外祖母骂她年纪小小的,敢提老公二字,不害臊。其实母亲心里放不下娘家,弟弟妹妹那么小,她去了城里,那么远,多久才能回一次呢?这个家离开她就不一定像家了。不久,母亲被选上当了宣传文艺队员,用快板、戏剧、姑娘歌等形式介绍各种政策,让老到九十岁的爷爷,小到两三岁的小孩都能深刻理解最新的政策。父亲读完高中后当兵走南闯北,退伍后也走村串乡,宣传党的政策,挖运河,开荒,填海……父亲骑着公家发的凤凰自行车,很拉风,惹得不少村里姑娘偷偷看。邻村的阿珍做裁缝的,常常缝好一些围巾等拿给奶奶。奶奶说,一双鞋凑成双就好了,人不嫌咱穷,我们有什么好嫌别人的呢?

阿珍来的时候,父亲总不在家。母亲常常坐父亲的便车回家,又到父亲的村子宣传政策。当阿珍看到母亲那吹弹可破的粉红脸颊,看到她那白瓷一般修长双腿时,打听到那是邻村的高才女后,便再也没来过奶奶家。奶奶倒也更喜欢母亲,拿了几个竹筐,给了几条鲳鱼干,分了一个小瓦锅,就算是分了家。父亲带母亲到村路口的宅基地上,筹划着未来。母亲叫来家里的弟弟妹妹,全员烧窑制砖,父亲的兄弟堂兄弟齐上阵,挖地基,砌墙。父亲的战友拉着他一起,把粤西的西瓜运去上海,第二年运去北京,粤西的西瓜脆甜多汁无渣,颇受欢迎,两年赚了一辆摩托车,建起了村里的第二座瓦房。入伙那天,全村来贺,大家来参观新建好的房子,牛圈猪圈在哪,厕所在哪,厅堂如何,三间如何,说当过兵就是不一样,读过高中就是不一样,连建的房子也大气实用些。况且这房子是大半个村里人参建的,他们也算来欣赏自己的劳动果实。听说门口大气沉稳的楷书对联,出自父亲之手,大家都啧啧称赞。

房子建好后,父亲去承包村里的鱼塘虾塘,干得风风火火,正是激情燃烧的岁月。海水养殖也要看天吃饭,技术要过关,虾种鱼种要好,但一有台风天的话,一整年的辛苦都要被天收回去。父亲吃住在虾塘,偶尔回一趟家跟母亲聚聚,也被母亲催着到虾塘守着。家里的活就全给了母亲。使牛是她,犁田是她,早早起来煮猪食的是她,去摸螺虾的也是她。农忙的时候,她还要回娘家帮弟弟妹妹。不忙的时候,她把父亲拿回的鱼晒干,一份给奶奶,一份给外祖母。拿鱼虾给外祖母的时候,母亲常说,还是嫁得近些好吧,嫁给阿东的话,你去哪吃这些活蹦乱跳的鱼虾。外祖母笑着说,对对对。母亲无所不能,桶坏了会修,灯泡烧了会换,还跟阿珍学会裁缝,劈柴、搭棚那些更不用说了。大家都赞母亲是比男人更男人的女人,也是比女人更女人的女人。洪宇出生时,她还在田里插秧。父亲匆忙赶回,赶得急,开摩托差点摔了。父亲抱着八斤重的小粉肉团,对母亲千恩万谢、感激不尽。父亲说母亲是家里最大的功臣,不要母亲干农活了,在家带孩子就好了,农田他转让给叔叔耕种。可母亲操劳惯了,刚出月子就出来干农活了。

洪宇,是村里被提起最多的名字,尤其是他读一年级的时候。母亲用刚买的凤凰牌缝纫机,给他缝制了一个军绿色的帆布书包,他唱着“我去上学校,天天不迟到,爱学习,爱劳动,长大要为人民立功劳”,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去读书。老师教aoe,他就把整个拼音表背出来,默写出来。过了一个月,学了《祖国多么广大》,老师叫背诵课文,他把整本课本的文章连同“学习园地”的“日积月累”都背了出来。看图写文,老师要求写两三句话,洪宇就写满几页纸,比六年级的小朋友写得还多。老师说教书三十几年,第一次遇到这种学生。于是,村里人晚饭后看火烧云时,就会逗洪宇,来,给这片火烧云写一篇文章,洪宇不语,就冲着人家甜甜地笑。人家的心被这笑容融化了,忍不住过来捏他的小脸蛋。第二天,洪宇把一篇六七百字的《火烧云大战》递给人家,人家读了又读,奖了一只小鸭给他养。他天天抱着小鸭,要跟鸭子睡觉,跟鸭子吃饭,给鸭子洗澡,梳头……

那天,村里来了一辆拖拉机,帮忙干农活的。中午,司机去吃饭,拖拉机就停在田地里。鸭子跑出去,洪宇在后面追,鸭子跑到拖拉机车轮下,洪宇双膝下跪抱起鸭子。刚好司机来开车,没细看,又喝了酒,听到撕心裂肺的哭声才发现碾了个小孩。村里人来告知,母亲扔下犁铧,飞奔过去,看到孩子的肠子露出来,满身是鲜红的血,小黄鸭子在绿色田野里嘎嘎嘎地乱叫。母亲抱着孩子掐人中,又亲又吻,一遍遍叫着洪宇的名字,哭晕了过去。

父亲回到家时,洪宇已被盖上了草席。算命先生来看,说这是龙公子转世,终归要回归东海的,只是没想到这么早!可能他太聪明了,太惹龙王喜欢了,龙王就招他回去了。有人说,洪宇这个名字太大了,一般的凡人怎么受得了。还有人说,大中午了,可能踩到什么脏东西,被缠上,不能及时脱身,就被拖去另一个世界了。父母早已没了眼泪,只傻傻地立在一边,任凭亲人将洪宇入殓,埋葬……

洪宇还未成年,所以丧事从简,简单到好像没有仪式。大家不敢再提洪宇这个名字,仿佛一个禁忌。村里习俗是,凡人走了,伊的东西是万万不能留在这个世间的。仿佛人们头顶上或者脚下还有另一个世界,他们还是跟凡间的人一样活着,如果他们的东西落在人间,恐怕会惊扰他们的灵魂,或是影响他们投生。洪宇走后,亲人把与他有关的东西烧得干干净净,父母去抢,哪还抢得过?大家都心疼这对夫妇,过来劝:还年轻,二十零岁,大把青春,想生随时生。

父亲哇哇大哭,却没有眼泪,我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伊,去上海,去北京,我把最好的书带回来给他,把最新潮的衣服带回来给他,我想着他读清华,读北大,读博士,出国留学。我去养虾,天天守着虾塘,就想着给他挣足够的钱,让伊心无旁骛地追求梦想,伊却走了。那么小,才一年级,我的儿,没有你,我还活什么……

最可怜的是爷爷,抱着洪宇的小棺木,迟迟不给葬,没过多久,他就跟着洪宇走了。村里人说,爷爷大概是心疼洪宇在那里没人照顾,非跟着不可。奶奶则躺在床上,任谁喊都不应。母亲呢,不说话,不睡觉,不吃饭,三天后,开始喝一点米汤,渐渐地,看到别人的孩子差不多年纪就喊洪宇,我的儿。蓬头垢发,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村里的人都怕她了。有一次,她出了村口,再也不肯回村里了。

没办法,父亲只好向城里的姑姑求助。在姑父的帮助下,父亲在食品公司租了一套房,带着她从头开始。逢年过节,做社,村里唱戏拜神,父亲要带母亲回村,捉她上了车,她也不管车开多快,直接往下跳,跳瘸了腿,跳得脸上手上脚上的血流那么长。这么两三次后,父亲再也不强求母亲回村了。

家里的习俗是大的不能给小的扫墓,只能叫家里比洪宇小的堂亲去扫。爷爷的墓离洪宇的墓很近,不知父亲在给爷爷扫墓时,看到洪宇的小墓,如何撑得住。每次回家,看到他们曾一起幸福生活过的家,父亲如何挺得住。亲朋好心劝慰,嫂子疯了,再找一个吧,再生一个,一定更优秀。父亲摇摇头,回到城里的家。

我出生后,母亲的情况大有好转,自己会去乡下收购畅销的产品往城里卖,还学会了卖保险。妹妹出生后,又是个女儿,母亲对着父亲不断道歉,父亲只是摸摸母亲的头,说,你辛苦了。生了两个女儿后,父亲在村里的地位大不如前,村里办喜事的人开始不请父亲了,逢年过节的时候,村里的男孩去拜神祭祖,父亲看着,心里也不是滋味。但习俗上的事,父亲作为家里唯一的男人,必须每次都尽心尽力,虔诚满满。

几年后,弟弟出生了,父亲感觉对得起爷爷了,他喜滋滋地带着弟弟回家祭祖,村里人办喜事又请父亲了。有了儿子的父亲干起活来特别起劲,他停薪留职,开始尝试下海经商。两年后,又一个弟弟出生了,父亲更是抱着母亲亲个不停,感谢母亲的巨大贡献。

几年后,父母在城里买了宅居地,建起了小洋楼,邀请村里的人来吃入伙酒。叔叔小姨舅舅们都已开枝散叶,村里的小学只有一到四年级,亲戚想到城里读高小,父母都提供吃住。当然,亲戚偶尔会扛着刚熟的树菠萝,刚捉的鱼虾,刚碾的大米等送过来。母亲也开始在过年过节的时候,敢于踏上回村的路;又很多年后,才踏进他们建的第一栋房——瓦房。

因为哥哥的事,母亲把我们看得实实的,各种不许,各种禁忌,像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一样,箍得我们好累。小时不懂,为什么同学可以出去朋友家玩,我们不可以?为什么同学可以去旅游,我们不可以?为什么同学可以到外面住宿,我们不可以?别人去看戏可以看到落幕才回,为什么我们不可以?别人可以去乡下捉鸟,为什么我们不可以?别人可以去野炊,为什么我们不可以?别人可以去亲戚家度假,为什么我们不可以?别人下课可以玩到六点,为什么我们一下课就得马上回家?我们吃的饭,喝的水,必须是她煮的;我们的衣服,必须是她检查过才给穿的。几点上课,几点出门,几点下课,几点回家,问得清清楚楚,如果超过半个小时没对得上,便要吃戒尺。后来亲戚偷偷告诉我们关于哥哥的事后,我们理解了。母亲已经失去了哥哥,她时时刻刻害怕历史重演,所以恨不得把我们拴在她脖子上。但,我们还是想要自由。

终于,要去外地读高中了。母亲却要求就在本地读,本地读高中照样可以考上本科,而且她也不要求什么本科不本科,只要我们平平安安的,有口饭吃,就好了。我把奖状奖杯摔得粉碎,狮子咆哮一样吼她:我不要这样的生活,我不要你这么管我,我宁愿你没有生我,我宁愿我死了,像我哥洪宇一样。

那个名字一出,母亲恍如五雷轰顶,而后呆若木鸡,久久不动,任由我收拾行李,头也不回地踏上去往他乡的汽车。

听说母亲大病了一场,我们整整一个学期没有任何交流,每次打电话回家,都是父亲接,母亲从来不闻不问。放寒假,我回到家,叫了一声妈。母亲把我看了好久,好像看一个瓷娃娃有没有磕磕碰碰的伤痕,确定完整无损后才一把搂在怀里,她的眼泪浸湿了我的衣裳。

第二学期,母亲常跟我通话,一再吩咐不要出校门,去哪都要跟同学一起,吃好睡好最重要,考多少分都没关系。听一次还挺感动,听多了,就烦。后来,每天一次的电话减少为每周一次,而谈话的内容无非是问吃饭了吗,吃了什么菜。

到我生娃的时候,母亲坚持要来照料我坐月子,教我各种安全措施,教我怎么保护孩子。我口头上说着好好好,心里却很是厌烦。直到装修好房子马上入住一周后,我被下了病危通知书去抢救时,我才理解母亲那句“小心行得万年船”的含义。母亲赶到,在病房门口迟迟不进来,怕我知道,小声地哭:我造了什么孽啊,冲着我来就好了,不要伤害我的侬仔……许久,她进来了,脸上的眼泪早已擦干。侬仔啊,都怪妈,妈没保护好你。我的眼泪涌上来。母亲擦干我的眼泪说,没事,很快就好了,医生说了,一个星期咱就可以回家。

不知道那个星期她是怎么熬过来的,检查指标像过山车一样,终于,指标基本正常,母亲却坚持要伺候我一个月才回去。又坐“月子”,我又白白胖胖了,母亲摸着我的脸,对嘛,就这样才好看,那些苗条的女孩子放在旧社会,就是吃不饱的病态,千万不要跟风。我想跟妈说对不起,想郑重地跟妈妈说前几年说出哥哥的名字是大大的错。但我没有说,只有无声的泪水默默往下流。

微信时代开始后,我每天都接到弟弟妹妹的各种投诉——说妈妈管得太严了,这么大了还什么都管。不要喝啤酒,不要超过十一点睡觉,不要不吃早餐,不要玩手机。我做什么,她都盯着,感觉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我,我的脖子好像被她的双手掐着,快喘不过气了。这种令人窒息的爱,我实在受不了,要爆发啦。

我的确同情他们,但又什么都做不了。父亲常劝,妈妈就是这样的,你们多多包容。母亲这种性格,这种爱的方式,我高一的时候已经爆发过一次了,他们现在才爆发而已。

我尝试着让他们理解母亲,却不知从哪开始说起。他们吵架时,我常常安慰母亲,帮母亲说话,说母爱伟大,为人母的心,时刻牵挂着孩子,仅此而已。他们个个说我是愚孝之至。

回村建房,是父亲的一个心愿,今年终于如愿以偿。我们一大家子回到村里,参加新房入伙仪式。回老家搞卫生时,发现在一个细细的旧红木盒子里,丝绸布包着一个牙齿,我递给母亲,问这是谁的?母亲老泪纵横,没说什么,就把那颗牙齿扔向屋檐,我明白了,那是哥哥的乳牙。只有哥哥的乳牙才会出现在这么古老的木盒子里。家里习俗是上乳牙要往屋檐顶上扔,下乳牙往水沟里扔,这样牙齿才长得整整齐齐。那乳牙肯定是母亲存放好未来得及扔到屋檐的,因为母亲一看就知道是上乳牙还是下乳牙。四十年多年过去了,母亲对哥哥还是绝口不提。我看着她,心疼得落泪。在房间的二架层搁物台(老家建房层高3.8米,在2.8米的高度弄一层1.5米宽的钢筋水泥平台存放谷物等,以防受潮),又看到一本默写作业本,姓名那栏用铅笔写着周洪宇,打开作业本,是一年级的课文《我们的祖国多么广大》,稚嫩的笔触,漂亮的书法。我触摸着一笔一画,心里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好像听到他内心的声音一样。我的心里无数次想象着哥哥的模样到底是怎样,不敢问父母,亲戚又没保留他的相片,我只能根据外祖母提供的信息去想象——我的额头像哥哥,妹妹的嘴唇像哥哥,大弟的眼睛像哥哥,小弟的鼻子像哥哥……这样一凑,哥哥的确比岳云还美。

哥哥的作业本让我犯难。这可能是哥哥留在这世间最后一件可供我们纪念的物品了,交给母亲,她一定会烧了。不交吧,想起家里习俗,人走了,东西应该全部烧到另一个世界还给伊,否则伊可能会不够安宁。我在政治课上学过唯物论,但此时此刻,我陷入了两难。我希望在生活的世界之外,还有一个平行时空,离开我们的亲人还会以这个世界的步骤活着,成家立业,生儿育女,如果我们打了一个喷嚏,就是他们想我们了。

我还是决定把作业本交给母亲,这可能是当年亲人把哥哥的东西拿出去烧时,母亲偷偷藏起来的,想偶尔看看,却从来没勇气去看,又或许是当年亲人烧东西的时候,漏了这本默写本。究竟是哪种情况,不得知,不敢问,也来不及问,因为母亲一拿到作业本,看到本子上的名字,就捧着作业本在胸口哭了好久好久,然后烧掉,眼泪啪嗒啪嗒地流,我也跟着哭。她始终没有提及伊。

村里的习俗是,出嫁的女儿是不能在清明节回娘家扫墓的,也不能在过年过节的时候回去祭祖的,我也整整十几年没去祭拜过哥哥了。想到这,我的鼻子一酸,不敢喊出哥哥的名字,只在心里默默问候:哥哥,这些年,你在那个世界还好吗?虽然你极少被提起,但你从来都没被忘记,你活在母亲的每一寸思念里,而我们活在母亲对你的爱的影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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