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七,是阳春南的老家祭社分猪肉的日子。一早便接到乡下阿叔的电话,说今天“做社”,问我做份无,我说必须做的。于是微信发了份子钱给他。为什么不呢?叔的说话泛起了往年做社的情怀。年年腊月二十七,老家俗

祭社肉

□ 端 子

2023-01-30 来源:阳江日报

腊月二十七,是阳春南的老家祭社分猪肉的日子。

一早便接到乡下阿叔的电话,说今天“做社”,问我做份无,我说必须做的。于是微信发了份子钱给他。

为什么不呢?叔的说话泛起了往年做社的情怀。年年腊月二十七,老家俗例都要祭土地公,春南的乡村管土地公叫社公,祭社公便叫“做社”。

“做社”历来是乡村一年中的隆重俗例,主理者一般是村中长老或村长,人事随年老,一茬茬的主理者老去,近十年八载,众人推了办事公道的五叔担当,各家各户自动自觉集款给他。

年底了,过年的氛围浓重起来,仪式感骤添,让一代接一代懂得敬畏天地,顺应天然。

今年因疫情变化之故,孩子早早放假了,外出打工的、开厂的,甭管腰包胀不胀鼓,发不发达,一应回到老家过年。便是那些从村子走出去市县或乡镇吃公家饭的,也忙里偷闲休假还乡,过过“祭社礼”。

祭社这天,村子欢腾起来,这是三年来久违的欢腾。乡村的炮仗最不缺乏,年前早早便响起。村民出出入入,有去等墟买年货的,有在家中忙年前家务的,各家各户的烟灶冒出年节特有的烟火气,孩子们结伙过家调皮捣蛋,也有跟大人去看“做社”的。肥嘟嘟的大阉鸡成群结队,在屋边踱来踱去,白狗黄狗黑狗赶趟儿似的,一路紧紧追逐家主,结伴去村头的“做社”处凑热闹。

那情景,让人想起鲁迅《祝福》的开篇:“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村镇上不必说,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

“做社”的重头戏是杀猪,我早年在乡镇做事时见过,印象不可磨灭。晨早,主事者便忙碌起来,他们是村子的主心骨,也是“做社”的灵魂。先是在社公前的草坡上,大家七手八脚杀猪杀鸡,忙而不乱,一些人围着看热闹。

祭社开始。主理者指挥若定,按传承的流程,大三牲摆上案前,各家各户按部就班,酒礼敬上,香纸宝烛烧起来,香烟萦绕,影影绰绰。众村民酬谢掌管一方气运的土地公对全村老少的关照和庇佑,祈求新年风调雨顺,五福临门,家人平安。

祭礼毕,便分割猪肉,一把利刃在手,操刀手如有神助,刀在全猪的身躯游离,听见哧哧声响,一架大猪躯体被拆卸成四大块,八大块,十六中块,三十二小块乃至更多细块,依村里人数分割,那些猪杂、猪骨等,也如此这般,另有助手捡拾、搭配,一份一份摆在草坡铺的蕉叶上,份份大致相同,贴上编号,蔚然大观,那是操刀手的杰作,也是社公馈赠的福分。

分肉开始了,这是紧张而有趣的环节,各家屏住呼吸抓阄,且看手气如何,手气好的,有说有笑,手气逊点的,只能恨恨几声,议论几句,无非说谁捡到的那份肥了瘦了,骨多了肉少了。这是社公分猪肉的小插曲,却无妨祭社祈福的主题。大家皆大欢喜,用红胶袋装了自家的肉份,熙熙攘攘回家去。

往常,长住乡下的父亲,待祭社分肉毕,马上搭最迟的那班客车出城过年,下了车,也不打电话给我,而是一个人步行回家。

父亲在二桥头下车,逆着瑟瑟寒风,踏入芒果街人行道,前行百十步,转角往朝阳路直走,一手提一袋猪肉,一手吊一袋衣物,形单影只,踯躅而行,四里路,起码得走三四十分钟才到家。

那时候我早已下班归家,在屋里等候父亲,通常会听到他开锁的哔吧声,只闻其声不见门开,大概是手冻了,总开不了锁。我赶紧从屋里开,迎他入屋。

门打开,一阵寒气嗖嗖钻入。父亲入屋,先把那袋衣物放到厅堂,再入厨房把猪肉轻轻放下,如同放下一件贵重的瓷器,我知道,这是他给儿子过年的礼物,里面承载着太重的心事。

久久不见久久见。长久的分离,亲情缺失;短暂的团聚,亲情回归。

天黑了,我取出那袋猪肉,成架的塞入冰柜;杂碎洗好,清水煲汤,只下油盐,保持汤的鲜香;熟猪杂猪骨捞上盘,倒半碟生抽,一家人便无拘无束地大吃大嚼。父亲边吃边聊“新闻”,镇上开了多少间超市,哪间生意好,祭社杀了谁家的猪,肥瘦如何,我家抓阄手气怎样,通常他自信满溢。

我不时搭讪,其实心不在焉。他很享受我寥寥的回应,话更多了,欣慰写在脸上。

年年岁岁,这一晚这一餐,是一年之中的最美味。无论当时,还是此后的忆念,依旧是大快朵颐的感觉。

2020年春节前,疫情初发,老家也“做社”,父亲照旧带了猪肉衣物搭车回城里过年。回到家,他喘着大气,说累。同样在二桥头下车,同样的四里路,这一次他走走歇歇,却走了一个钟不止。

我说为何不让我去接呢?他说不用,累了就歇下,再慢慢行。我知道,这是他的习惯,父子间隔阂、拘谨,甚至像南北极,断然不会无拘无束,像朋友那般随意相处的。日后,这让我常怀内疚。

我留意到,父亲气色和行动大不如前,形体消瘦,似乎一下子迟钝了许多,他应该是生病了。我心里一阵难受,世间痛苦有千万种,唯这种最折磨人。

这一晚,依旧煲了猪杂猪骨汤,父亲依旧慢悠悠地说着乡间事,还有“做社”分肉的花絮。我嗯嗯地应和。他依然对他抓阄的手气鸣鸣得意。那晚,我破天荒地想和他喝杯酒,试图讨好他,以弥补我日常对他的不敬和亏欠。可是我失败了,他平常不喝酒,这次酒杯在嘴角抿了一口,就皱着眉头说,好辣,就不再喝了。我望着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快过年了,一家人久别重逢,坐在一桌,尤其暖心,那一顿寻常的猪杂宴,我们却吃成了满汉全席,吃成了永恒的忆念。此后,此景此情不再,取代的是美好而忧伤的旧忆。

今年做社那日天寒,堂哥从村里回到城已七点多。我驱车去他家拿了我那份祭社肉,归途饥寒交迫,车恹恹地行驶着,无精打采。

回到家,妻早已备好饭菜。拿回家的肉只好先让它躺在厨房的灶台上,饭后再煲汤,次日再品尝。

什么是美味?我想,一家人团聚,吃啥都是美味;否则,山珍海味亦寻常。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肠深解不得,无夕不思量。”年深岁未,吟读白居易这首《夜雨》诗句,它可弥补往年鲜美的猪杂汤吗?可以抚慰我心么?

又过年了,父亲,再饮一杯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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